“未羊兄，可否容我与她谈一谈。”
“也好。”宋未羊点点头，看向赵踏雪，也准备处理一下这位师弟。
双方身形一闪，各自朝不同方向飞出十余里。
天幕中阴云密布，宛如灌了铅的黑缎，层层叠叠，遮星蔽月，厚重无边。
“师兄到底要做什么？”
“我不告诉你是为你好。”
赵踏雪轻扶剑柄，垂下视线。
他对这次事件全貌的了解比宋未羊还要少。
知道的少，便会想得多。
宋未羊勾结青月阁给青尘使绊子，现在又偷偷摸摸来到这里，其心若昭。
“师兄欲对青尘真人做什么？”
宋未羊语气淡淡：“青尘真人为护众修士性命与大妖作战，不幸命丧兽口，令人惋惜。”
赵踏雪眼角一颤，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他。
“师兄……你、你知道这会导致什么后果吗！”
宋未羊闭眼长叹一口气。
“我已深思熟虑、权衡利弊过。”
“师兄——！”赵踏雪难以理解，还想劝说。
宋未羊肃穆道：“青月阁欲独霸逍遥海，攀附之徒在九域内比比皆是，若不为他人所不敢为，如何才能入之法眼？”
“师兄……”赵踏雪怔怔地看着他。
“师兄到底是为了自己，还是为了宗门？”
宋未羊道：“既为自己，更为宗门。”
海上不见飞鸟，海下鱼群无觅，海水冻彻骨髓，海浪起伏沉缓。
空气中弥漫着凝滞般的压抑沉重，令赵踏雪感觉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细碎的冰碴，顺着喉咙沉入肺腑，压得他胸口发闷。
与此同时，楚晏也在逼问刘知义中猜测出他们要将青尘置于死地的意图，只觉得心神震颤。
“你们不会是要……！你们疯了吗？！”
楚晏的脸色有些苍白，她本来有一肚子关于他和他的侍女那见不得人的勾当想问他，但此刻显然已经不是谈论儿女私情的时候了。
“我……”
刘知义张了张嘴，脸色不断变化着，与宋未羊相比，他的心中显然要忐忑多了。
“我也不想啊……可是青月阁想！既如此，那我们……我们也只能……”
楚晏抓着他的肩膀追问道：
“青月阁想？怎么可能？！紫绡坊主告诉你们的？”
“此等大事怎可言说，我们自有消息渠道……此事是我与未羊兄一致推测出的！”
这三年中，宋未羊与刘知义各有人脉搜集信息，双方时常交流，最后总和得出了青月阁于此设计青尘，最终目的是要将她杀死的结论。
楚晏怒道：“推测！如此大事岂可推论？！”
“八九不离十的事都要畏缩不前吗？那我们还修什么仙！”
“胡扯！修行乃为长生！”
“妇人鄙见！”刘知义涨红了脸，斥道，“你也是出来游历过的，没见过世间都是什么模样吗？光说仙丹好了，我等每年消耗地品仙丹不计其数，而底层修士对于黄品贱物还要锱铢必较。东皇仙门称霸百年，如今天下看似欣欣向荣，实则门第相沿，流品难变！良贱有别，世代不移！我身为大丈夫，居天地间，不该心怀天下吗？！”
“所以你要支持青月阁主事？改弦更张？”
“不错——！”
刘知义沉声道，心底机密说出口，他倒是平静了下来。
楚晏沉默片刻后开始摇头。
“青尘真人若死，东皇仙门必与青月阁开战，此时双方开战，天下定当涂炭，还不知要死多少人。你们若真心怀天下，哪怕支持青月阁主事，也不该用这种法子！”
刘知义坚定道：“不破不立！”
“如今天下太平，为何不能徐徐图之！”
“正因太平百年，四海凝滞久矣，若不釜底抽薪，如何才能改变世道！况且魔修现迹，今后太不太平还两说呢！”
楚晏又沉默许久，忽然道：
“在这次你们让我去青尘真人身边卧底之前，我一直以为你与未羊大哥都是胸无大志、沉溺声色的优哉游哉之人。”
这话很直白，不过刘知义知道她向来是直白的人，深吸一口气，侧过身去道：
“我知道，你心里其实一直瞧不上我。”
这也是他为什么与楚晏订婚后，还与侍女纵情声色的理由。
楚晏道：“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是愿意嫁给你吗？”
“因为……因为你是被未羊兄之妹宋卯兔姑娘捡来的，起初作为她的贴身侍女，后被他们兄妹认作义妹，如今奉飞燕谷宗门之命与我联姻。”
“错——”楚晏道，“你以前见过卯姐姐吗？”
刘知义道：“这数十年来在宴会诗会上遇见过许多次，但她都戴着斗篷面纱，未见其真容。”
楚晏道：“她待你如何？”
“温和大方，颇为关心，令人如沐春风。”
刘知义说着，内心泛起几丝怀念。
那位宋卯兔姑娘不仅声音绵软悦耳，对他颇为关怀，而且在他仍是元婴境时，还刻意敛藏气息，不让自己的化神境仙威影响到他，只展露出同样的元婴境气息。
“怎么了，你突然说这个作甚？”
楚晏轻轻一笑，淡淡道：
“卯姐姐一心剑道，从不读书，也从不参加宴会，遑论诗会。”
“啊？”
刘知义回过头去。
楚晏背过身去，声音陡然一变，又软又绵，好似溪水过指尖。
“刘公子所见之人到底是谁？”
熟悉的声音令刘知义神色怔怔。
“是、是你？！”
“是我。”楚晏轻声道，“我喜欢你吟诗作对的模样，与你的婚约并非奉宗门之命，而是我自告奋勇的。”
刘知义嘴唇频动，抬手又放，身形凝滞，一时间不知所言。
“所以——”楚晏转过身来，一道光芒在腰间闪亮。
“而今你误入歧途，我又岂能袖手旁观！”
仙剑出鞘，径直朝刘知义而去。
可楚晏只是元婴境，刘知义则入化神境多年，双方的实力差距更加悬殊。
时间流逝，百息过去，夜幕依旧深暗无光。
尽管刘知义一直只是被动抵挡着楚晏的进攻，但楚晏的消耗显然要大得多，楚晏从一开始便是全力以赴，此刻已即将见底，再过不久战斗便将被迫终止了。
刘知义道：“你怎么就不明白呢！我是为了……”
“废话连篇，看我如何打醒你！”楚晏银牙紧咬，娇叱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，体内仅剩的仙气与剑元继续被她继续催动到极致，本命仙剑速度暴涨，剑身上的流光转黯，却依旧循着刁钻的角度袭向刘知义的要害部位。
刘知义立在原地未动，小麦色的肌肤上泛起淡淡金光，左臂横挡，右掌虚按，“叮！叮
！叮！”三声脆响接连乍响，竟是将楚晏的飞剑徒手弹了回去！
一股隐蔽的洪光山炼体罡气附着在剑身上，当飞剑回到楚晏掌中时，那罡气猝不及防地落在她的胸口，楚晏只觉得呼吸一滞，体内仙气运转顿时紊乱，仙剑都险些脱手而出了。
“冥顽不灵！自不量力！”
刘知义来到她身前，楚晏盯着他，额前渗出细密的冷汗，顺着两鬓缓缓滑落，连清亮的眼眸也黯淡了几分，一边驱散着胸口的罡气一边还想催动仙气，却发现体内仙气已经完全见底了。
刘知义冷笑道：“都这样了你还不死心？”
“对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铸成大错，我……唔——！”楚晏再无力驱散罡气，身形踉跄，脸色一白。
她显然不可能会帮他们，既如此，他便该杀了她。
可是……杀了她……
刘知义眯了眯眼。
他有些下不了手。
忽地一头身形庞大的地品巨鱿破海而出，伸出无数触手欲将楚晏捕食。
“孽畜尔敢——！”
刘知义怒喝一声，与大鱿缠斗起来，将那些触手一一折断，抢回楚晏后用一缕仙气托在空中。
哼，虽然不知这是什么妖兽，但也不过如此嘛。
那大鱿收缩着一根根断裂的触手，却被刘知义发现有一条触手正在海下行动，朝着楚晏所在的方向而去。
找死！
刘知义神色一厉，体表金光大盛，化作金人俯冲而下！
大鱿惊骇地扭动起来，喷出一大道浓厚的墨汁。
刘知义谨慎起见，将护体罡气凝聚身前。
下辈子投胎成人注意点吧！
他冲到毒鱿面前，准备挥拳打去，就在这时，眼前的毒鱿连带着剧毒的墨汁忽然一齐消失了。
嗯？
他还没想明白，墨汁便从他身后喷来
嗤——
浓墨瞬间将他的身形他吞没，一缕白烟缓缓蒸腾。
……
在楚晏与刘知义开始交战不久后，赵踏雪的剑也出鞘了。
宋未羊神色不改，微笑道：“之前一直没注意，你入化神境了？”
赵踏雪道：“我本就比师兄年长半百，也该入化神境了。”
语言间，一柄飞剑掠过百米，如疾驰的雨燕般刺向宋未羊的胸口，一击不成，飞剑又回，雨燕由单化群，只瞬息之间赵踏雪已出百剑！
宋未羊辗转腾挪不断躲避，赵踏雪在不急不缓中眼神突然一厉，仙剑从宋未羊肩边飞过时陡然激射出七道剑意！
唰唰唰唰——
宋未羊脚尖一点，来到数百米外。胸口衣领横裂，手中折扇已毁。
赵踏雪道：“师兄莫要执迷不悟了！”
宋未羊看了眼手中的折扇，淡然道：“「游隼七出」也练成了啊，不错。这样吧，内情你既知晓，走就不要想走了，来帮我吧。”
赵踏雪凝声道：“师兄若还不悔改，师弟便只好继续用强了！”
“其实我早就发现宗门里的师弟师妹们对我的敬重越来越少了。”宋未羊叹息摇头，看着赵踏雪道，“你真的觉得你能赢我吗？”
赵踏雪道：“师兄资质远超于我，若一直勤于剑道，我自然是赢不了的。”
但在他看来，宋未羊别说一直了，就根本没对剑道上什么心，言下之意不言而喻。
宋未羊闻言一笑，打了个响指，一条山绿色的丝带从袖中窜出，自动绷直后画着圆旋转起来，变得越来越长，直至三尺，最终成了一把剑。
最近这几十年来，宋未羊在人前一直是左拥右抱着青梅竹马的双胞胎美人。
因为不想让她们身陷险地，所以他极少动武，更少出剑，少到认识他的人几乎忘了他也是飞燕谷的弟子，是个剑修；几乎忘了，他也有一把名为「南辕」的天品飞剑。
汹涌的剑意向赵踏雪而来，他见状身形一闪，化作流光在空中疾驰奔走，同时召回自己的飞剑与之缠斗。
飞剑出鞘后远离修士本人，虽仍由主人控制，但途中无法补充仙气与剑元，需待其返会后再行补充，召回的过程便是空档期，因此飞剑流剑修比执剑流更依赖品质上乘的仙剑，以及一击必杀的绝招。
南辕也作一缕碧光紧跟着赵踏雪，穷追不舍，杀意如灼浪般沸腾！
赵踏雪操控着飞剑认真应对，但心中并无忐忑。
宋未羊的剑威确实超出他的预估，可还谈不上难以抵抗。威力虽强，但速度不快，显然是宋未羊根基不稳，控制度不够。
赵踏雪还断定他经验不足，除非像自己方才那样暗藏杀招，否则一击不成便该收剑回去，如此补充仙气剑元的时间短，便不会给对手空挡反击。如现在这般，再过不久仙剑内的仙气剑元便将耗尽，不得不收回补充之时，便是自己的反击之刻了。
如其所料，数息之后，追杀着他的南辕果然回转返去，他对此早有准备，立刻操控仙剑如发现猎物的雄鹰般直取宋未羊胸口，其速之快甚至将返回途中的南辕都超过了！
与此同时，赵踏雪开口道：
“大师兄，这就是你虚负良才的后果！苦心人，天不负，便是如我这般资质平平之人今日也将打败你，不过我不会杀你，你所犯的错将交由大长老与掌门处置……”
就在赵踏雪的飞剑已超过南辕向着宋未羊而去时，南辕陡然掉头，以更快的速度再次朝他而来！
赵踏雪还未看清，一道碧光已至眼前，他眼眸圆睁，急忙闪躲，却觉腋下一凉，那碧光从他左胸旁掠过，带出一轮月牙似的血痕，热血瞬间浸透衣衫。
宋未羊身形一闪，躲开他的飞剑的同时来到他身后数十米外，南辕回到他身边绕着他轻盈旋转，仿佛踊着得胜的舞蹈。
“掌门为什么要我做你们的大师兄？因为我是百剑长老的嫡孙，掌门给奶奶面子，所以我才成了你们的大师兄？你和师弟师妹们心中一直是这么想的吧。”他微笑道，“可我飞燕谷自古以来便一直以强弱论资排辈，掌门又怎会对我例外呢？以后我妹妹大约会超过我，但此刻最强的还是我，所以，我才是你们的大师兄。”
说完，他敛了笑容，面无表情道：
“我再说一次，我已将内情告知于你。你要么帮我们，要么死。”
赵踏雪捂着胸侧，宋未羊的剑意此刻仍在不断切割着他的伤口，他咬牙沉闷低声道：
“师兄，你疯了……”
宋未羊惋惜地摇了摇头，南辕再度出鞘，剑光如练，划破长空。
赵踏雪抬手指向宋未羊，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后缓缓闭眼。
两人的仙剑同时朝对方斩去，一方强劲磅礴，似旭日东升；一方强弩之末，如暮日西沉。
其结果不言而喻。
一点碧色率先穿过赵踏雪的胸膛。
接下来无需自己躲避或者防御，赵踏雪的仙剑自然会落下。
宋未羊这般想着，眼前的仙剑忽然消失。
下一刻，他眼中的画面开始旋转。
发生什么事了？
周围的空间开始如镜面般剥裂掉落，他见到了出现在自己身后、疑惑地睁开眼后一脸惊愕的赵踏雪。
再然后，无尽的黑暗便吞噬了他的意识，
“大师兄——！”
凄厉的呼喊声响彻天地，可宋未羊已经听不到了。
……
仙岛东面、西北两方的海上皆打得不可开交，无论是人是兽都在为厮杀或者逃跑作准备。
只有一艘小舟与众不同，如落叶般悬在暗流涌动的海上，看似随波逐流，实则纹丝不动。
“真人！大事不好了！”李乐惊呼着睁开了一只眼。
这些天里，他粗浅地学习了水彡教给他的青莲仙门之法，于是在刚才尝试着控制鸟儿充当自己的眼睛，按照水彡的要求，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分别去看了刘知义与楚晏、宋未羊与赵踏雪的战斗。
“那位刘知义真人被一条大墨鱼的墨汁化为脓水了！”
话音落下，水彡无言，李乐神色紧张万分，几息之后又惊叫一声，两只眼都睁开了。
“啊——！那位宋未羊真人的头被斩下了！”
水彡微笑道：“很成功啊，此法你已小有所成了。”
“多亏了真人……呃不对不对！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，真人出大事了！那两位……！”
水彡淡然道：“嗯，我方才听到了。”
李乐惊疑道：“真人不是要我观察他们吗？怎么一点都不惊讶？”
水彡微微一笑，平静说道：“他们若不死，我便要惊讶一下了。”
李乐一愣，沉默片刻，问道：
“真人为什么要杀他们？”
“你聪明许多啊。”水彡笑着递给他一条烤鱿鱼。
李乐想着杀死刘知义的剧毒大鱿，没有接过来。
水彡说道：
“因为他们想杀青尘真人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他们通过获得的许多消息推断出青月阁想杀青尘真人。”
“为什么？！”
“青月阁当然不想杀青尘。”水彡道，“他们猜错了。”
宋未羊与刘知义当然不是头脑发热或者产生了赌徒心态，他们之所以行动必然是获得了足够可靠的消息。
这一点连李乐也想得明白。
于是明白这点的他看着水彡，很快便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。
“真人，这跟你应该没……”
“有关系。”水彡平静道。
就是他在宋未羊与刘知义的信息源中塞入了许多半真半假的信息，那些信息零碎地各自分开看是看不出什么的，但整合起来便会由多个方面一致指向同一个信息：青月阁要杀青尘。
对于水彡的大方承认，李乐愈发不解。
水彡说道：“他们有一点猜对了，青月阁确实想与东皇仙门争一争，但不是现在。而像他们这样的支持者会加快这一进度，并且在将来还会扩大局面，殃及九域。”
李乐难以置信道：“所以真人要在此之前就杀了他们？”
水彡道：“‘杀青尘真人’，我特意挑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、常人不敢为的目的给他们，只要他们不那么大胆，我也就放过他们了。但他们还是敢了，就为了能与青月阁……同舟共济，不惜让四海再度漂血。如他们这般的人现在还掀不起太大风浪，但作为一流宗门的重要弟子，他们说不定就是各自宗门未来挑大梁的，届时便不再是一人而是一派了。现在他们都敢做这种事，那将来呢？”
船舱中响起一声佛号，定空走了出来。
“定空师父……”李乐转头看去，他对水彡的说法还是难以接受，心中头一次感受到了一股愤怒，想着就不能与那两人讲道理，开导他们，使之开悟吗？
定空向水彡问道：
“施主还是支持东皇仙门？就因为青月阁与魔修有所联系？”
“啊？”李乐眨眨眼。
“非也，与魔修无关。”水彡道，“东皇仙门主事自然不是十全十美，但飞鸿阁主非王者，而是不折不扣的霸者，且还是擅使阴谋诡计的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，青月阁上下沆瀣一气，除了……总之他们若主事，这天下只会更糟。”
定空缓缓一叹，双手合十，默诵着经文。
看来，他并不反对。
于是李乐心中的愤怒逐渐消退，化作了一股无助与困惑。
“夫大道不称，大辩不言，大仁不仁。”
水彡将烤鱿鱼塞到他手里，说道：
“有惑也是好事，不过这仙府之事还没结束，且看青月阁与渊海剑派到底谁能成功吧。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