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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章:我们在世间走过

  黄昏刚刚过去,天地间的光还未散尽,天上星斗却已明亮了起来,在青鸾峰的山巅更高远处璀璨着。

   女子紫色的长发随着山风轻柔地晃动,似是镶嵌在夜色里的明媚银河。

   山道两侧的人们纷纷抬头遥望,看着那紫发白衣的女子凌空而去,纷飞的衣袂下,山野的夜空里,一道道雪莲随风摇曳。

   所有人都为自己今日能目睹女仙师的绝世姿容而感到欣喜与荣幸。

   她是天下第一的美人,也是天下第一的高手,今天她要去杀一个在山下叫嚣了几个月的跳梁小丑。

   那小丑也确实有些本事,本来夏仙师根本不屑顾他,只是他这几个月他在山下杀了几个人,并扬言要不停杀人,直到夏浅斟愿意与自己一战。

   于是夏浅斟真的来了。

   山道中的众人在初始的惊艳于她风采的安静之后,爆起了潮浪般的喝彩。

   夏浅斟已经无敌百年,此刻的她是人间最高的山峰,众人只敢仰望。大家也相信,只要她出手,那个魔头便一定会死在今日的对决里。

   为了不破坏各道灵山仙脉的根基,他们的决战地点选择在了一个布有法阵的道馆里,那个道馆方圆千里,极其空旷,所有人都被撤离开来,只能在管外等候这场决战的结果。

   而有的人早已知道了这一战的结果。

   殷仰混在众人里,看着夏浅斟惊鸿一瞥的身影,啧啧称奇。

   虽然他时常会以掌观山河的神通观赏这片幻境,也看过夏浅斟被无数不同的人在历史不同的截点凌辱过无数次。

   到他这个层次,看人间多是寻常。但是这一刻,他依然觉得很美。

   而这种美被摧残的时候,便是真正的绽放。

   他轻轻一步,便来到了青鸾峰顶。

   峰顶笼着细细的星光,星光下有一片莲塘。如今已是秋末,那莲塘水渐渐枯了,泥沼间斜插着几根枯梗,有朵几乎枯萎殆尽的雪莲犹自在枯塘中盛开,那雪莲只剩一片尚有缟色,其余依然枯黄,而那独一片的雪莲似乎也已摇摇欲坠,随时都会枯死。

   寻常人见了会觉得怜惜,或者感叹四时无情,使得花木凋零。

   而殷仰知道这片莲池是夏浅斟的心湖。

   他也知道,这最后一片莲瓣很可能会在今夜堕下,彻底凋零。

   她今天所经历的故事,曾经真实地发生在两千多年前。

   在这片幻境之中,她已经游离了四百年,经历了三万年跨度的历史上那些悲惨的故事,她身临其境,自己成为了这些故事的主角,将这些悲剧重新演绎一遍。

   她也曾悄无声息地迈入了通圣,差点瞒天过海,骗过了所有人。但是最后还是被他发现,联合承平暗算她,将她逼入了这片万古幻境中,道心堕落,永远走不出去。

   她那朵被称为「人间第一香」的道心雪莲如今也已经支撑不住。若非这道心雪莲太过坚毅,她恐怕也早已崩溃在这万年幻境里了。

   但这也只是时间问题。

   殷仰微微一笑,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写一本书,叫《如何杀死一个通圣》。等到杀了邵神韵,天下太平,浮屿便可超脱天外,那时自己或许真的可以写一写。

   他回过头,望见了人山人海之外,那白衣紫发向着那间道馆走去的身影,在更远处,那个被称为魔头的男子握紧拳头,眼神阴鸷,他神色并不轻松。

   夏浅斟或许比两千年前的欧冶晴更强,但是这并不会改变这个故事的结局丝毫。

   「真是可惜啊。」殷仰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即将枯萎的莲瓣,笑着摇了摇头:「此间苦难,不舍昼夜。只可惜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,无法目睹这场千古闻名的比试了,真是人生一大遗憾啊。只是……」

   「这朵心湖莲花彻底凋谢之后,你会变成什么样呢?疯子,淫妇,或者是白痴?」殷仰笑了笑,不再多言,神色忽然沉静下来。

   他转身离开,化作一缕清风。

   清风拂过树梢,原野,荒林,田地,然后散去。

   这是此间唯一的真实。

   浮屿的神王宫中,他的身影陡然出现,在迈出去的瞬间,他的脚步又缩了回来。

   身形一晃,他又出现在了一处地牢之中,地牢之中,囚禁着一个紫发少女,一如夏浅斟少女之时。

   地牢之中,苏铃殊呈一个大字被绑在刑架上,她娇小的身躯看着很是虚弱,她身上却没有什么伤,似是没经历什么拷打。

   先前殷仰只是拿她做了个满足自己恶趣味的试验:身外身在受到伤害的之时,自己的本体是否也会被影响。

   接着他发现,她们的感觉原来是共通的,只是传达到彼此之后会变得微弱许多。

   那夏浅斟堕落之后,你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?他很期待这个结果。

   殷仰望向了被锁在地牢之中的苏铃殊,微笑道:「今日之后,神王宫再无圣女,世间再无绣衣族。」

   苏铃殊抬起头,望向了来人。

   她此刻同样无比虚弱。

   似乎是感应到自己本体即将堕入深渊,她也受到了牵连,道心如怒海扁舟,随时会倒在某一个浪头之下。

   因为虚弱,所以她懒得说话,更懒得去多说毫无意义的狠话,她只是看了殷仰一会,便垂下了脑袋。

   片刻之后,她似乎感受到从本体上传来的异动,忽然她轻轻一哼,然后大口地喘息起来,她面色潮红,被固定住的娇躯一阵颤抖哆嗦,吟唱般的声音哽咽在她喉咙里,她的身子不自觉地挣扎,似是想要挣脱束缚。

   殷仰看着这忽如其来的一幕,哈哈大笑起来,转身离开,尤为快意。

   在他身形掠出神王宫之时,有一柄剑紧随其后,旋绕而出。

   那是渊然。

   古剑随着他的身形向着人间南方掠去,下方是一片蔚蓝的海。

   苏铃殊见殷仰已经离去,她的呻吟声渐如蚊呐,很快便不可听闻,低沉着的嘴角忽然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。

   此刻夏浅斟正朝着那道馆走去。

   所有人都觉得她会赢,唯有她的心绪一直在轻微地颤抖着。

   她松开篡紧的拳头,放在自己面前,她的手心放着一张纸条,那张纸条字迹很是凌乱,但是却是她的笔迹,那是她写给自己的。

   可是是什么时候写的?她已经全然没有了印象。

   那纸条上有六个字:你会输,欧冶晴欧冶晴……她在心底轻轻默念这个名字。

   我是夏浅斟,你是谁呢?

   她将纸条收入袖中,心中不停地念着自己的名字:夏浅斟,夏浅斟,我叫夏浅斟。

   ……

   我不是欧冶晴。

   ……

   她神色微微清明,环顾群山之间,如看一幅单薄而浮华的画卷。

   「你会输的,但是输的是欧冶晴。」

   走进道馆的那一刻,夏浅斟这样对自己说。

   ……

   雪夜里。

   林玄言朝着山道走去。

   在某个世间人都看不到的地方,夏浅斟也朝着一条山道缓缓走去。

   在那个无人知晓的未来,他们也不知道,自己迈入的是大河还是汪洋。

   黑夜之中,林玄言望向了更南方。那是月海的方向。

   他知道在更早之前,在那片绵延千万里的海岸边,已经有许多故事已经发生。

   「静儿,语涵,小塘再见了。」

   寒宫的山道上,他驻足回望。

   碧落宫依旧亮着灯,似是在等谁回去。

   落灰阁依旧微明着灯火,似是有人在翻着书页。

   他想去为她掖上被角。

   想为她添盏灯油。

   但他最终还是朝着道路尽头走去。

   五百年生死问道,那是他的过去。

   而今万壑奔流赴往南海,他也是其中渺小的一个。

   这一万里风雪摧折。

   是他的将来。

   ……

   时间来到更早之前。

   天门峰关,一块石门破碎,一个身材修长,眉眼苍白的男子从洞府中走出。

   他是陆囚,是个邪修,数十年前曾被纵横宗宗主打伤。他在死里逃生之后杀了许多人,靠人血艰难活了下来,然后他来到了偏僻的南海闭关。

   此时他终于出关,破开石门之后只觉得前途无量,万象如新。

   「今日得苍天眷顾,我陆囚终于神功大成,他日定要杀那李姓老儿泄愤!」

   他向前踏步,御风而起,直欲凌空而上,一踏九霄。

   忽然,他的耳畔响起了一个声音。

   「滚。」

   什么人?

   他扭头望去,看见一个面色沉静的年轻男子站在远处,冷冷地看着他。

   陆囚嘴角溢出一丝狰狞的笑意,「正好杀你祭我神功,他日我陆囚之名必将再震四海!」

   那年轻男子看了一眼向自己扑来的邪修,只是径直向前走去。

   一柄剑凌空而来。

   陆囚运转浑身神功,一拳蓄力,狂笑着击向男子。

   咻得一声之后,陆囚尸首分离,他的身子向海面坠去,那头颅上依旧带着狂热的笑意,只是再也无法完成心中的抱负了。

   苦修十载,一招未出便含恨而终。

   在这个世界里,这样的故事时常会上演。

   海浪吞噬了陆囚的尸体,血水散如花瓣,又很快被海浪吞没。那剑见血之后飞得更快更疾,径直朝着海底飞掠过去。

   天气渐渐阴沉,海的颜色由蔚蓝转为黑蓝,白鸟的翅膀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银灰,它们扇动翅膀,绕着海面低低地飞行滑翔,远看去像是阴雨天前的蜻蜓,而乌云也都聚拢到了海面上,光线被悉数遮蔽,似要酝酿一场暴雨。

   南海之上,已是大浪滔天。

   浊浊大水掀天般墙立而起,海浪翻腾的声音恰如轰轰雷音。

   无数海兽从水底涌出,在水面上沉浮不定着,它们光滑的表皮翻腾着水花,似是在与风浪搏斗,巨大的水声里,海兽的啼哭声若断若续,那是旋律悲远的丧歌。

   海水忽然向着两侧分开,如被一只无形的手左右撕扯着,那裂缝越来越大,而缝隙的两边,流水犹如瀑布飞流灌下,声势惊人。

   一座古老的水晶宫殿从海底缓缓浮起,那座宫殿倒立在水面下,如一个倒放的三角锥,也像是宫楼在海水里的倒影。

   那倒立的宫殿算不上精巧,看上去就像是用一块巨大而完整的水晶直接雕琢而成,上面绘着许多仙魔交战的图腾,在海水摇晃的影子里像是活了过来。

   那宫殿的房顶,歪歪扭扭地镂刻着一个巨大的「北」字。

   先前随手斩杀了邪修的男子来到了宫殿的上方。

   他向下俯瞰过去,巨大的海楼撞进视野,即使是他也悚然动容,看着这一处巨大的神迹,神色虔诚如朝圣者。

   他是殷仰,已然从天上来到了人间。

   海面上亮起了一道光,一面水磨般的镜子倏然出现,镜面破碎后,一个黑金大袍的男子走了出来,身后虚空弥合。

   随之而来的人是承平。

   他自北方破开虚空通道而来,瞬息来到了北府的上空,然后止步,望着这座倒悬海中的古老宫楼,微微心悸。

   他没有向以往一样做出负手而立的动作,他觉得那样不敬。

   他们皆是通圣的顶尖高手,是人间最巍峨的几座高峰,但是他们的身影在水晶宫殿前依旧渺小地如同沙粒。

   「前人究竟有多高?」殷仰忍不住叹息。

   承平认真地想了想,道:「可能是天矮了。」

   「如果天越来越矮?」殷仰问。

   承平忽然笑了笑:「那也是好事,我们也可以留下点东西,让后人去疯狂崇拜了。」

   殷仰忽然将手指向了更南方,那是月海的彼岸:「那里的天空或许会高些。」

   承平也向着更南方看去:「但那边有一座城。」

   「这是失昼城的代价。」殷仰嘲弄地笑道:「传说降临,如今那失昼城自身难保,我们不必去趟那趟浑水,下次再见失昼城时,那里说不定已经沦为地狱。到时候月海神灵涂炭……不过也只是月海罢了,与我们何干。」

   「嗯。」承平点点头,话语怅然:「不知道南宫有多强,不过,就算比你我都强,再道法通天,也终究只是通圣,受制于此方天地。而那一位,可是算计了人间三万年啊。但南宫若是死在这场浩劫里,就太过可惜了。」

   「你又动心思了?」殷仰瞥了他一眼。

   承平自嘲地笑了笑:「若在浮屿之上,我或许能与大当家一战,过了月海,我绝不是她的对手。」

   「你这般心性,恐怕一辈子都超不过白折了。」

   「不必,他过得太苦。」

   殷仰看着眼前的水晶宫殿,心思已然平复了许多。他轻轻弹指,渊然便向着宫殿飞掠过去。

   这座北府,也是那一位的遗产之一。

   如今北府重现世间,声势比当年龙渊楼更大。

   圣人有三不朽,立德,立功,立言。

   龙渊楼藏着他的「功」。那北府藏着什么呢?是德还是言?

   殷仰心思渐热。

   承平随后拍散了一面巨大的海浪,叹息道:「那种境界,希望有一日也能去看一看。」

   殷仰问:「如果看了便要死,你愿意看一看吗?」

   「当然不愿。」承平笑道:「朝闻道而夕死有什么意思?我俯瞰人间几百年,尚未看够。」

   「所以你永远也看不到那个境界了。」殷仰笑了笑。

   承平不以为意:「邵神韵一死,从此高枕无忧,只要我们三人不生间隙,整个天下不都是囊中之物?若如传说中一样,浮屿飞升,高出天外,那么那种境界,或许我们真的可以试一试。」

   殷仰能察觉到他话中的异样,便坚定道:「此事之后,我们更取所需,从此绝不越界。」

   「嗯。」承平点头道,「先杀人。」

   殷仰道:「不要觉得万事俱备,那邵神韵应该比我们想象中更难杀。虽然她身上负有生死咒,但是我依旧不确定能不能真正杀死她。」

   因为即使是那位,也只是将邵神韵封印了万年罢了。

   而自己不愿再等,设局将她放出,也是极为冒险的举动。

   承平道:「如今的天下和当年的天下早已截然不同,她的力量也已十不存一,此番得道契机,难道我们要拱手让给下一任首座?」

   「自然要试,所以今天来了。邵神韵固然强,但也莫要太低估了自己。」殷仰缓缓道:「当日她闯承君城一幕,我便在天上旁观,她如今也……不过那样罢了。而今天啊……」

   耳畔响起了天崩地裂般的声响。

   海风扑面,浪花翻腾。

   那柄渊然破开海水,已然没入了北府之中,像是又什么打开了,轰隆隆的巨响翻着海水涌来,却无法盖过他的声音。

   「今天啊,平妖密令已下,天下高手已陆续经过天门峰关,于南海汇集,吾等当尽三万年未成之业,将妖后斩杀于此,南海为其墓,北府为其碑。」

   「时来天地皆同力,她除了死,还能如何?」

   ……

   在北府开启的那一刹那,远在几万里之外的妖尊宫中,那于王座上半寐的女子睁开了眼。

   先前她闭目冥思,想了许多事情。

  林玄言不在的这些天,他甚是想念。

  少了调教与惩罚,她多了更多的时间去观看,去推算。

   她走上了界望山顶。

   这些天她都喜欢在大雪天气里去俯瞰北域。而今天,雪已经停了。

   相传千年之前,有得道圣人于界望峰顶与仙人对弈,两人隔界相望,对界落子,一子便算尽人间无数。

   邵神韵懒得去探究这是故事还是真实,她这次没有再看山脚,而是抬眼望向了山巅。

   厚重的云层忽然散开,炙白的天光透着云层照下,像苍天同样睁着眼看着那个山巅的女子。

   若是那目光真有情绪,或许会是嘲弄,也或许会说,区区三万年,你怎么成现在这样了?

   邵神韵看着这方天地,同样也是嘲弄:「仅仅万年,你怎么矮了这么多?矮到通圣,居然是你的顶点了?」

   天上大云散开,大片大片的天光落下,似是威怒。

   邵神韵云淡风轻地笑了笑。

   她重新回到了妖尊宫,褪去了红裙,换上了一身雪白的衣裳。

   她将一条长长的白布折叠,覆在额前,绕到脑后系了一个结,白条长长地迤逦到地上,她身上妖艳的气质渐渐淡去,眉目素雅而安静,仿佛这一刻她已不是那绝代的妖后,而是一个为家人披麻戴孝的可怜女子。

   她朝着宫外走去。

   紫裙少女也恰好从外面回来,她身边跟着那只年幼的小狐狸。小狐狸抓着她的袖子,怯生生地看着妖尊。

   紫裙少女看到邵神韵这幅打扮,也微微吃惊,随即笑道:「穿成这样是去会你的情郎哥哥?」

   她淡淡地看了眼紫裙少女,轻声道:「你还没走?不回去找你的静奴了?」

  邵神韵静立着,雪白的大袖垂到了腿侧,她褪去了妖艳之后的容颜清美如酒,白衣熨帖出的傲人身材更是让人挑不出任何瑕疵,这一刻,这位绝世妖女的身上,找不到一簇艳丽的颜色,她不再是罂粟,而是雪莲,盛开于天山之上,无我无他。

   紫裙少女犹豫着没有答话,看了一眼身边的小狐狸,小狐狸也看着他,耳朵一动一动的。

  说实话,她有些不想离开了,她虽然喜欢陆嘉静,但是她知道她不属于自己,对方有夫君照顾,自己身边也有小狐狸陪伴。

  她突然不想回去了,什么权权势皇位,统一天下。

  紫裙少女忽然觉得,有妹妹陪着自己,比什么都好。

   比什么都好……

  邵神韵见她犹豫着没有说话,摇了摇头,她转身离开。

   邵神韵却没有回头。

   今日的她走在山道上。

   今日的她白衣的背影自是素雅贵气,雪白的抹额随着长发垂下,末端系着布带,更是清素。

   今日的她要去见一个人。

   所以那样的美。

   这条不算宽敞的山道在她面前却是神道。

   神道的尽头,应是墓穴。

   只是墓中之人,早已焚骨成灰。

   北域暮气沉沉。

   雪天里看不见星斗,山道间一片漆黑。

   ……

   陆嘉静独自一人来到了书房看书,案台上是一盏陶瓷侍女灯。

   以她的境界,读书早已不必挑灯,她只是觉得那一点灯蕊很美。

   落灰阁虽名落灰阁,书却未沾染一丝灰尘。他们按着不同的类别静静地立在一个个书架上,排成了历史。

   陆嘉静行走在书架间,目光随意地掠过那一个个书脊上写下的书名,其中大部分书她都看过,只是许多讲剑的剑经很是生僻,要么她未有兴趣深度,要么根本就没听说过。

   陆嘉静忽然停下了脚步。

   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本书上:《剑理双化通说》她觉得书名好生熟悉,稍一回想,便想起了在那个小客栈时,林玄言无意间说起了一段话「山绵延以至远,水慷慨以至深,而剑如水,不求远唯至深。」接着他说「剑当如水。」陆嘉静后来问裴语涵这段话出自哪里,裴语涵想了想,说剑当如水的看法出自《剑理双化通说》。

   她本来已经忘了这件事,但是看到书名的一瞬间,又想起了当时的场景。

   当时林玄言说的很是风轻云淡,但是越是如此,她便越觉得他话语之中藏着话。

   她取下了那本书,摩挲了一下深青色的封面,很普通的书,并没有太过出奇之处。

   她带着书来到桌案边坐下,翻开了第一页。

   不知为何,触到书页之时,她食指莫名地抖了抖,不问缘由地有些紧张。

   她看书很快,本可一目十行,但是心中强烈的预兆让她正襟危坐,难得认真地开始读一本书。

   书中偶尔可以看见红色笔迹的标注。

   那应该是当年叶临渊翻看书本时候随手写下的。

   遥远的记忆里,她隐约还记得那一次和他在剑法与道法上的争论,那时候天下剑术流行两种,一者如千军破阵,流星飒踏,一者如流水张弛,或湍或缓,当时叶临渊喜欢前者,她喜欢后者,还做了许多次点到为止的比试,只是谁也说不服谁。

   但是这些在人生路上连小插曲都算不上,若不是她几百年过得太过平淡,或许早就忘了。

   人果然是会变的,当年他坚持认为的观点如今也终于改变了。

   喜欢一个人或许也是这样的吧?

   陆嘉静翻着书,想起了那些往事,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   合上了这本书,她觉得有些困倦了,轻轻打了个哈欠,看着很远处的光熄灭了。

   那是碧落宫的灯火。

   他们又睡觉了吗?天天腻在一起真好啊。

   她这样想。

   只是她不知道,裴语涵今夜是一个人睡的。而林玄言告诉她,今晚他去陪陆嘉静看书。

   她将书放回了架子上,走到床榻边歇息。

   灯火熄灭之后,她侧着身子闭上了眼。

   不知为何,这个寂静无声的夜里,她在闭眼之后却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。

   那些往事被漫长的时间拉扯成长长的线。

   线上有无数个节点,节点上都是过往的影像。

   小时候身着青裙的少女在山门的山崖上一日日地跑过,她提着裙子与他追逐嬉戏,满山白茶都已盛开,轰鸣的瀑布声里,他们要很大声才能听到彼此说话。

   稍大一些之后他们的见面便少了,只是偶尔碰面依然会在一起,所有人看他们都觉得是在看一对道侣。

   只不过后山的山门他们很少再去,那些欢声笑语都藏在了那年的白茶花里。

   只是后来一切都改变了。

   他离开了山门下山历练,结识了一个紫发的女子。

   自己留在山门,遭遇了飞来横祸。那年仇敌来袭,全山上下拼死出剑,虽然师叔竭力保护自己,但是自己的根骨依旧被那个妖邪打坏。

   那时候,她便知自己此生无望大道了。

   或许是那时候起,他们开始走向不同命运的吧。

   其实现在想,他应该是见异思迁才对吧,自己当年对他那么好,他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却没有回来。

   但是当年,自己太傻了,也没有去责怪他。

   如果他五百年前也像如今这样就好了,哪怕境界差一些。

   之后那么多事情也不会发生了吧。

   陆嘉静闭着眼睛,怎么也睡不着。前尘已缈,但是每每回忆,却依旧扰人心神。

   想着想着,她忽然又想起了那本《剑理双化通说》。

   明明只是一本很平常的书,她却隐隐约约记挂在了心头,总觉得有时候有什么东西停在那里,等待自己去找寻。

   她直起身子,拢了拢微乱的长发,赤着足儿来到了书架旁,把那本书重新拿了下来,抱回床上去看。

   这一次她看的没那么认真了,只是想翻完一遍,了却自己一桩心事。

   黑夜之中,她翻书的动作忽然顿了一顿。

   一股凉意爬上背脊,忽然无由地汹涌上了她的心头。她看着书页,愣了片刻,然后刷刷刷地翻到第一页,重新开始看。

  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他们在客栈里的对话。他对自己说,人的认知总是一个不停变化的过程,你这么聪慧,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一定可以想清楚的。

   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?

   在当时她便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。于是她想起了在北域之时林玄言的出剑,那一幕幕场景重现在脑海里,最后停格在古代御空而起,穿进修罗王的胸口,将他身体钉进墙壁里的画面。

   那一剑快若奔雷。

   他的剑道明明没有改变,为什么忽然要和自己说剑当如水呢?

   还是……那时候他就想告诉自己什么?

   一股不祥的预兆涌上心头,她忽然想起了什么,不停地翻着书页,终于翻到了某一页。

   这本书是当年鸿安先生的随笔,其中除了记录剑招,还记录了许多往事异事。

   她的目光停在了这一页上,昏暗的夜里,那些黑纸白字却显得有些刺眼。

   这是当年鸿安先生随手记录下的一件往事:那年曲河干旱,许多分支溪流几乎枯竭,大量的鱼死在干涸的河床上。于是有人重新贯通了一条河道,将漓江的水引到曲河,救了一方灾情。

   这本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。

   但是当年叶临渊却在边上做了一些奇怪的批注:如今曲河虽仍叫曲河,其中的水却是漓江之水,那么,它如今到底是什么呢?

   这是他的疑问。

   巨大的恐惧冰冷地蔓延上心头,陆嘉静神色一阵恍惚,她忽然想起来了,那趟北域之行,自己那个心有灵犀的瞬间,那是苏铃殊向自己问的一个问题:如果一棵树,结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果实,两种果实坠地,又生出了两棵不一样的树,那么到底哪一棵才是……

   她当时没有想到合适的词去完成这个提问。但是如今陆嘉静却想明白了这个问题究竟应该如何去问,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棵树,它的一生只结两颗果实,果实落地之后它便会死去。那么这两颗截然不同的果实,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的延续呢?

   这是苏铃殊当日的问题,也很有可能是她当年面临的问题。她回想起那个紫发的少女,只是觉得越来越熟悉……

   「是你吗?」陆嘉静喃喃道。

   她早就应该想到的,相逢何来偶遇,到她们这个地步,命运早已在了冥冥之中。

   她想通了这件事,便想通了更多的事情。

   当天林玄言看似偶然地和自己谈到了这本剑书,或许就是为了让自己来看到这个故事。然后告诉自己一些什么。

   漓江,漓江。

   她又想起,几天前林玄言送给自己的那个平底锅,据说便是当年漓江仙子的佩剑。这……算不算也是一种暗示?

   然后她翻到了下一页,忽然发现原来那个批注还继续写了几句,因为不是用红笔写的,所以自己第一遍看的时候没有太过在意。

   那是关于上一页问题的解答:世人都觉得曲河仍然是曲河,但它其实已经不是。但是漓江不会因为缺少了一条曲河的水而改变什么,漓江也依然是漓江。

   曲河不是曲河,漓江仍是漓江。

   这在其他人来说是很拗口难解的话。但是陆嘉静却一下子想通了。

   她神色恍惚,啪得一声,书页摔在了地上。

   她看着地上零散的书页,各种各样的情绪杂陈在心里,汇聚成强烈的不安。

   「你到底是谁?你到底是谁!」

   她声音忽然有些沙哑,心里陡然间像是少了些什么,她冲出了落灰阁,赤着脚跑进了雪地里。

   接着她愣了会,然后朝着碧落宫跑去。

   被敲门声惊醒的裴语涵打开了门,看见陆嘉静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外,以为她和林玄言又在玩什么情调。但是她看着她的脸色,又觉得不对劲,便问:「出什么事了?」

   「你师父呢?在吗?」

   「啊?他不是说去你那里了吗?」

   「……他没有。」

   裴语涵也慌乱起来了,她低下头想了想,语速微快到:「会不会再后山的那个石屋里,他说过,如果自己要闭关,可能会挑选那里。」

   「去看看吧。」陆嘉静轻轻叹息。

   后山石屋打开,里面空无一人。石床上放着两封信,信上各自写着她们的名字。

   裴语涵颤抖着拿起了信封,撕了好几次才撕开信封,取出信纸的时候,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模糊了。她抹了抹眼角,看清楚了上面的字:语涵,见字如面。

   我不能告诉你我去了哪里,有件事情我骗了你很久,但我也依然还不能告诉你,以后你知道了真相,或许会恨我,但是我对你只有喜欢没有任何不好的心思,我很怀念这段日子,但是我必须要走了。看到这封信的时候,或许我已经走远了。

   但是不要伤心,我只是走了,不是死了。

   希望一切都好。

   裴语涵看着信上的字,她已经去无暇去过多的思考,只是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个梦,她忽然发现,信纸有些陈旧,墨迹都有些褪色,原来这封信早就写好了,原来他早就决定要走了。

   在最初的恐慌之后,她心情平静了许多,既然他执意要走,自己自然拦不住的,只是她很是不解,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一直在困扰着他呢?

   她望向了陆嘉静,想知道给她的信上写了什么。

   陆嘉静将那张信纸递给了她,她接过信纸,展开,上面只有一句话,是抄的一句诗文:将军百战死,壮士十年归。

   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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