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七章:一局棋,一场雪
地道一直通往皇宫深处,那里摆放着一柄古朴长剑,长剑剑灵沉睡多年,潺潺的水声里,他被摆放在泉池的中央,流水没过剑身,它长长的剑影在摇曳的水波里轻轻扭曲。
轩辕奕看着那块书有「潜龙在渊」的额匾,久久不能移开目光。
这柄剑在皇宫之中沉默了千年之久,但是历代皇帝从未有人遗忘它。因为它是开国之剑,曾经斩落无数雪国人的头颅。
古剑剑灵在那一次大战中受伤太重,陷入长眠,如今妖兵临城,它也重新孕育出了剑灵,而它在本该再出世救国于危亡之际,却要去交给浮屿,当做仙平令的交换条件之一。
轩辕奕掬起一捧水,捧在掌心。
那水浸剑千年,早已剑气横生,轩辕奕的掌心很快鲜血溢出,染红了清水。
首辅在一旁看得心痛不已,却没有多说什么。
轩辕奕忽然苦笑道:「朕有些累了。」
首辅微惊,还未来得及想明白他话中的意思。轩辕奕便苦涩道:「朕不想做亡国之君,所以有些想退位了。」
如此不负责任的话不应该从皇帝口中说出,更不应该被其他人听到。首辅连忙跪下,道:「千年以来,王朝几经动乱,然国运尚在,无论多大的磨难最终还是挺了过去。这一次臣相信同样可以化险为夷。」
轩辕奕道:「退不退位已经不是朕能决定的事情了,只是在这之前,朕总要做一些事情,不能让那些人将一切都拿得那么舒服。」
首辅忽然道:「臣以为陛下大不可如此委屈,实在不行,在仙平令颁下之后,直接杀了轩辕帘。」
「杀是一定要杀,但是不能由我们来杀。」轩辕奕停了停,继续道:「替朕临摹一幅乾明宫大阵图,然后寄到寒宫。」
「寒宫?」首辅愣了愣,竟一时间没能想起来这是哪里。
轩辕奕道:「轩辕帘这些年做了很多事,自以为朕不知道……哎,稍后那封信你只管寄就是了,自会有人杀了他。」
……
除夕之后,仙平令颁下。那些边境的士兵和修道者都陆陆续续回来。在新年的氛围里,许多人家里飘荡着彻夜的哭声。
战争终于结束,天下迎来十年的清和。只是这十年可以做些什么呢?
十年之后妖军再临,他们是否可以抵抗得住呢?
南北交界的那道战线生灵涂炭,妖族退兵之后,各大宗门也是百废待兴,甚至有些宗主都死于战场,一时间后继无人。
再高的境界投身战场之后都是渺小的存在,那些修行者无法再潇洒出招,也只能在成千上万的人流之间搏命,直到头破血流。也有许多人因祸得福,在沙场砥砺之间破开了停滞多年的境界,但是更多来临的依旧是死亡。
人间惆怅,天上却是另一番景象。
空明云海之间,有一座凌驾人间之上的仙岛,方圆万里,随着云海的滚动载沉载浮。
这座仙岛名为浮屿,传言中是万年之前有人以无上神通将其独立人间,成为高高在上的世外桃源。
这是传说终究是传说,即使是通圣境,也无法做到这般。若传言属实,拿创造浮屿的人该是何等神通境界?
浮屿之上,琼楼玉宇。
与其说那是一座高悬的仙道,不如说是一块被以镂雕浮雕等无数精湛技艺雕琢成的器具。
经过数百年,整座浮屿被雕了个通透,无论从哪个角度望过去都是玉楼洞府,或者是无数甚至不合逻辑的诡异建筑。
越往深处越是别有洞天。
而地表上,无数巨大的高楼以诡异的姿势拔地而起,刺开云层的浪潮,只通云霄。那些高楼不是以木石造成,而是直接雕刻一座完整的山峦,那无数的洞窟石府之中,许多僧人盘膝而坐,肌肤古铜,有的金刚怒目,有的面相悲悯,有的腿臂残缺,有的已经与石座连为一体。
浮屿的最中心是一片万里雷泽,其间枯骨翻腾,终年不见拂袖。无数鱼类只剩下苍白骨架,依旧在泽中摇曳,吞吐雷火。
无数锁链纵横雷泽之上,将一座白玉宫殿托起在雷泽之上,如海上悬挂明珠。
那是浮屿三大宫殿之一的神王宫。
万里浮屿,三千六百处福地洞天,有的凄风苦雨,雷火绵延,有的花树烂漫,云聚琼浆。这里藏着数量最为巨大的修行者,每一个修行者都在七境之上。
六境到七境是许多修行者难以逾越的天堑,却只不过是浮屿的起点。
云海之上,有个老翁泛舟,他持着桨,捣弄过云涛海浪,徐徐向着人间划去。
与此同时,云海之中破开了一个大洞,一柄古拙长剑破开云海,向着浮屿飞掠而去,剑上的人化作一道影子,竟比剑还要更快。
行舟的老人见怪不怪,只是对着那个微笑行礼。
一剑飞入浮屿,破开连绵青山,一个衣着朴素眉目古铜的男子身子停在门口,门上石刻「代刑」二字,随着男子的到来,门应声而开,古剑停在他的身侧,随着他缓缓行入殿中。
殷仰站在殿中,看着迎面走来的男子,微笑道:「白先生此去如何?」
古剑规矩绕着他周身缓缓转动,白折缓缓道:「她虽入通圣,差叶临渊却依旧很远。她那个徒弟天赋极高,我许多次出招他竟能看破。而且……」
白折欲言又止,陷入沉思。
皇城外万剑凌空之时,他还未行远,自然能够见到那一幕。即使是他见到那群蝗般的剑意,依旧不免心神摇晃。只是他不明白,他凭什么可以御剑千万?
殷仰直接问:「那个人有没有可能就是叶临渊?」
那个人指的自然就是林玄言。
叶临渊当年许诺五百二十年出关,如今已然五百余年,算起日子叶临渊随时都有可能出关。
白折摇头道:「不可能。」
殷仰挑眉:「为何?」
白折道:「我当年与他对过剑,我们对于彼此的剑法都极其熟悉,这一次他虽未出剑,但是他身上激发出的剑意和叶临渊当年迥然不同。」
殷仰道:「这或许正是闭关所致?」
白折负手而立,傲然道:「你不懂剑修,修剑之人在握剑的一刻,剑心便已雏形,他看见的是江河便是江河,看见的是丘陵便是丘陵,莫说五百年,三千年依旧如此。」
殷仰饶有兴趣道:「不知白先生当年握剑之时见到了什么。」
白折的身形顿了顿,他平静道:「我看到了极北的一株古树。」
殷仰又问:「那叶临渊当年看到的又是什么?」
白折难得地笑了笑,他古佛般的脸上露出微笑,看上去有些怪异。
「我不知道,但我猜他看见了一片深渊。」
白折与殷仰擦肩而过,殷仰回过身望向他,忽然问:「渊然已经送到了神王宫,如今正于雷泽之中淬去那皇家气运,白先生可要见一见?」
白折只是说:「不必。」
殷仰轻轻抬起头,微笑道:「我知道你看不惯我和承平这些年的所作所为,只要白先生不插手我们之间的事情,我许诺将来从叶临渊手中夺回那把剑的时候,定送给白先生参悟。」
五百年前,殷仰进入龙渊楼中,九死一生之后取出了一把剑。正是因为这把剑,叶临渊才有大领悟,开始了那段长达五百年的闭关。
这是一切的开始。
白折道:「那柄剑对于天下任何人都是旷世之物,但是于我不然。你与叶临渊有仇,承平与陆嘉静有怨,你们报仇报怨都与我无干,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忘记浮屿存在的真正意义。」
每一代浮屿首座传位之时,都会告诉下一任首座那个浮屿最大的秘密。
那是浮屿存在的意义。
殷仰面无表情道:「我们现在做了这么多,挑起人妖战争,颁下仙平令,换来那柄『渊然』,所有这一切还不就是为了那一件事?」
白折道:「我不知道你与承平设计将她放出来对不对,但是我希望无论如何,这件事可以在我们这代结束。」
殷仰道:「我自有定夺。」
白折冷冷道:「大道无常,你凭什么觉得她一定会赴局?」
殷仰道:「三万年对于修行者来说也是很漫长的岁月了,三万年足以消磨很多事情,但是既然她已经出来了,那么很多事情她一定放不下,一定想来看看,所以明知是局,她也一定会赴。难道你不想见一见妖族的通圣究竟是怎么样的境界?」
白折道:「她若赴局,我便倾力杀之。」
殷仰笑道:「不仅仅是你,浮屿以及人间所有的大高手都会前往这场伏杀。」
白折道:「你和轩辕王朝讨要了这么多东西,轩辕奕不是傻子,他为什么要来帮你。」
殷仰道:「人族妖族胜负难分,天下平和十年,人族可以积粮练兵,可以更大范围地选拔些天才高手,但是这些都不如一件事来得直接,那便是杀邵神韵,既然我们要去做这件事,他们自然会帮我们。」
白折看着身边环绕的古剑,冷冷道:「希望她值得我们这么做。」
殷仰轻轻笑了笑:「我倒是希望不值得。」
……
一天之后,酒铺的巷子口忽然多出了两柄纸伞。
陆嘉静为裴语涵撑着伞,她轻轻抬伞望去,灰蒙蒙的天上又开始落雪,像是扬着细细碎碎的纸屑。
冬风流水般淌过巷弄,雪花片片凋零。
陆嘉静倾下伞,无声地走向空空无人的巷弄。
赵雅为林玄言撑着伞,神色很是恭敬,他脚步有些重,似是有些心事。
他们走过曲曲折折的巷子,一直来到一家酒铺。
……
俞小塘是被剑鸣声震醒的。
那柄师弟送给她的剑忽然不停颤动,剑上绘刻的锦鲤像是活过来了一般,带着剑不停地翻腾。
俞小塘惊醒之后下意识按住了剑,接着她好像想到了什么,神色一阵恍然后便掀起被子跳下了床,随手扯过一件外衣披着便朝着门外跑去。
大门推开。俞小塘奔跑的身影止住了,她一时间没有站稳,身子顺着惯性前倾。
一个白衣女子扶住了她。
俞小塘看着这个出现在酒铺门口的女子,一下子扎到她的怀里,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裴语涵抚摸着她的头发,心疼不已,轻轻叹息道:「师父来接你了,小塘对不起呀,让你受了这么多苦。」
俞小塘头恰好埋在她的胸口,泪水将胸前的衣衫打得一片湿润,俞小塘觉得好生柔软,便抱的更紧了些,泪眼婆娑道:「不苦的……不苦……师父你不许丢下我了……」
「嗯,师父带你回家。」
「师弟呢……他们没事吧?」
俞小塘伸手擦着眼睛,这才模模糊糊地看见站在裴语涵身后的两位师弟,他们撑着一把伞。赵雅看着她,神色掩不住的高兴,而林玄言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,淡如春风。
赵雅跑到俞小塘的身边,自责道:「当时我们应该早点离开叶家的,都怪我不能下决心,差点连累师姐了。」
俞小塘泪水擦了又涌出来,便不停地擦着,视线模模糊糊的一片。
她只是说着没事就好了。
林玄言在一边望见门外的裴语涵,仅仅是一身素雅长裙,袖口和裙子的下摆绣着浅浅的图案,似是繁花香草。俞小塘埋在她的胸口,紧紧抱着她,似是永远也不愿意松开。看到家人团聚,他很是欣慰。
轩辕夕儿不知何时出现,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身子,道:「吵什么吵呀,动静这么大,哭哭啼啼的,烦死人了。」
俞小塘知道夕儿姐姐是开玩笑,仍是半哭半笑地道歉:「夕儿姐姐我错啦。」
陆嘉静看着轩辕夕儿,想起了一些往事。
她们算不得多熟,但是终究还是故人。
轩辕夕儿也望向了陆嘉静,莞尔一笑,「陆姑娘别来无恙?」
陆嘉静微笑道:「生死之外便没什么大事,几百年起起伏伏,还算无恙。」
轩辕夕儿点头笑道:「陆姐姐有这份心,夕儿也替你高兴。」
陆嘉静问:「那什么时候回宫?」
轩辕夕儿摇头道:「哪有这么好回去呀,现在那里禁制重重,连我都觉得有些棘手。可是……家还是要回的呀。我们难得见一面,陆姐姐要进来喝两杯吗?铺子里酒放了几十年了,味道很好。」
陆嘉静笑道:「不必了,我们接了小塘就要赶紧回去,迟则生变。以后有空我定来找夕儿姑娘对饮。」
轩辕夕儿道:「一言为定。」
林玄言开始就一直在盯着她看,看得俞小塘耳根一下子就红了。
陆嘉静一脸疑惑。
她忽然跑向了林玄言,小跑过去,抓住了他的手腕,道:「师弟,你过来,我有话和你说。」
林玄言笑了笑,任由小塘拉着他跑向拐弯抹角处的巷子。
在绕开了所有人的视线之后,俞小塘看着他,只是觉得师弟还是如以前那般好看,她轻轻地咳了两声,看着林玄言,认真道:「师弟,和你说件事。」
林玄言微笑道:「师姐请说。」
俞小塘正色道:「师弟,你喜欢我吗?」
林玄言问:「那师姐喜欢我吗?」
俞小塘被问得有点懵,羞红着脸嘟囔道:「我很喜欢师弟。」
林玄言闻言点点头:「放心师姐,以后我会向师父提亲的。」
俞小塘瞪着他,生气道:「你觉得师父会答应?」
林玄言忽然觉得有些头疼,师徒关系乱哄哄的,他只好装傻岔开话题。
俞小塘看着他装傻,好不容易擦干的眼睛又湿润了起来,泪水氤氲在眼眶,很快积起滚落,她说:「师弟,你知道吗?我喜欢你,我不想让师父知道。」
俞小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他,或许是因为他生得好看,或许是因为他带着自己去看了一场除夕花灯,或许是因为他送了自己一把精巧小剑。
也或许都不是,就像是书上说的,情不知其所起。
林玄言看着她,轻声安慰道:「小塘,你喜欢谁,谁也管不着,只要尊重自己的心意就好,也不要觉得你对不起师父,有愧疚于她,师父也希望你开开心心的,不要被人欺负,如果她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很开心,她也会很开心,我和师父可以一起照顾你了。」
俞小塘嗯了一声低下头,不再说话。
林玄言看着她还未来得及梳理的头发披在肩膀上,发丝有些还粘在那张秀气的侧靥,她的眼睛微红,楚楚可怜的样子像是一只被欺负了的小猫。
林玄言看她这幅样子,念及过往,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她的头。
俞小塘忽然抓住了他的手,身子前倾,踮起脚尖,她另一只手按着林玄言的肩膀,嘴唇凑近了他的额头,亲了上去。
蜻蜓点水般一触即走。
俞小塘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,脸红得发烫,她捂着自己的脸,低着头,逃一般地朝着巷子那头跑去。
林玄言摸了摸额头,神色微微恍惚,他望着那个向着那边跑去的少女,风雪吹拂起她的长发,那纤瘦的背影似是可以入画。
林玄言垂下衣袖,怔了许久才微微地笑了笑,少女的背影转过一个巷子,消失在了视野里,他望着巷子里空荡飘落的雪,像是看着一个奔跑向终点的单薄影子。于是他加快了脚步追了上去。
……
于是,来的时候的四个人现在又多了一个师姐。
在辞别了轩辕夕儿之后他们朝着寒宫的方向赶去。
赵雅是一行人中修为最低的,为了照顾她,众人时常要放缓身形,走走停停间看着大雪覆盖的山野石桥,许多忧郁的心情得以排解了些,倒也不算是浪费时间。
他们这一路畅通无阻,人族妖族停兵是此刻王朝的头等大事。而浮屿上的那些人此刻有更重要的麻烦,也没有空去管他们。
在一处人烟稀少的小街里,一行人再次停下来歇息了会。
已过除夕,天气却是越发寒冷,河流结上了厚厚的冰,此刻落下了雪,看上去是粗糙的白色。
河流上横着石桥,台阶上也尽是雪。
天地间茫茫一片。
桥的那头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,一袭黑色的裙摆在寒风中盛放摇曳。
她缓缓地走上石桥,甚至露出了一截白暂的小腿,似是不知寒冷。
少女头戴斗笠,前檐向下压了些,容颜淹没在阴影里。
她似是只是无意路过,但在空无一人的景致里忽然出现,却显得那般突兀。
众人这才发现,林玄言不知道何时已经走在所有人的前面,甚至已经走到了石桥上边。
他与那头戴斗笠的黑裙少女相隔不过几步。
所有人都觉得空气中有股诡异的氛围,他们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是什么,石桥上的雪忽然振落,纷纷朝着结冰的河道中坠去。
石桥上亮起了细细的线,在空气中密密交织,照得积雪火红。
皑皑的雪色里,那些忽然在空气中亮起的火线更是疏离人间的烟火
。
陆嘉静和裴语涵神色凝重。俞小塘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那是法术摩擦产生的焰火。
在林玄言和那黑裙斗笠的少女擦肩而过,他们没有看彼此一眼,像只是偶遇而来的过客,而就在那一瞬,剑拔弩张的杀意陡然间冲天而起,石桥上的冰雪转瞬消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