表叔那次登门,像在我们家完成了一场妓院的“开业仪式”。从此,那层薄薄的、维系着表面尊严的窗户纸被彻底捅破,好处是不用继续被会所高额抽成了。
表叔成了常客。他总是晚上来,流程简洁得像在完成一项公务。很快,消息像暗流一样,在这个闭塞的熟人圈子里传开。
第一个登门的邻居,是楼下的王伯。他以前见了我总会笑呵呵地问句“放学了?”。那天晚上,他揣着鼓囊囊的口袋,眼神躲闪,在门口低声对父亲说:“老李,听说……你家……有困难,我来看看,帮衬帮衬。”父亲的脸在灯光下灰败如土,他沉默了几秒,那只曾教我写方块字的手,同样沉默地伸了出去,接过了那叠“帮衬”。
接着,是远房的一个堂舅。他来得理直气壮,甚至带着一丝“肥水不流外人田”的熟稔。“咱们是自家人,总不能便宜了外人。”他拍着父亲的肩膀,声音洪亮,仿佛在进行一场光荣的馈赠。
我们家,彻底变成了一座运行精密的、向特定人群开放的娱乐场所。
一套冰冷而高效的“规矩”应运而生,无需言说,却人人恪守:
1. 客人上门,需提前电话确认时间,错峰安排,避免尴尬。
2. 交易在客厅完成。父亲收钱,点清,放入一个固定的铁盒。
3. 我必须在卧室,关门,戴耳机,无论听到什么,都不能出来。
4. 母亲负责按客人喜好提供性服务。结束后,她负责清理现场,并准备第二天的早餐。
母亲不再哭泣,像一件被使用过度的家具,安静,麻木。她会根据“客人”的不同,调整自己的表情——对表叔是彻底的麻木,对王伯带有一丝羞耻的躲闪,对堂舅则是一种认命般的顺从。她甚至开始准备一些一次性毛巾和茶水,将这份耻辱,经营成了一种畸形的“待客之道”。
父亲不再是丈夫,而更像一个售票员、一个守门人。他买了一本小小的笔记本,开始记录日期、人名、金额,像是在经营一项正经的生意。他学会了跟堂舅讨价还价,学会了在王伯想赊账时,用沉默而坚决的态度拒绝。
真正的“高潮”,发生在一个我永生难忘的夜晚。
那天,表叔带来了他的工友。不久后,门铃又响了。门外站着王伯和另一个面生的邻居,他们脸上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、男人之间才懂的暧昧笑容。
“老李,排队,我们排队。”王伯笑嘻嘻地说。
家里客满了。
父亲站在门口,面对着这两个熟悉的邻居。他的背佝偻着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像戴了一张僵硬的面具。他沉默地接过他们递来的烟,沉默地侧身让他们进来,然后指了指客厅里那两张唯一的旧沙发。
“坐,等会儿。”
那两个人就真的坐在那里,低声交谈,抽着烟,等待着。烟雾缭绕,模糊了他们的脸,也模糊了这个家最后一点样子。
电视机不合时宜的传来背景音:“本台消息,《特殊服务业管理条例》实施以来成效显著。官方数据显示,该产业已成为经济增长新亮点,在创造大量就业与税收的同时,也推动了社会的开放与进步。发言人表示,这是一个‘将灰色地带阳光化、规范化’的成功典范。”
我透过门缝看着这一幕,看着父亲尴尬的关掉电视,像个酒吧服务生一样,沉默地穿梭在等待的“顾客”和正在进行交易的卧室之间。
母亲献祭了她的肉体,成为了公共的性资源。父亲典当了他的灵魂,成为了耻辱的经理。
这一切,都发生得如此正常,正常得只剩下邻居间的寒暄,等待时的烟灰,和父亲记账时笔尖划过纸张那沙沙的、令人窒息的声响。
……
父亲的电话响起,他瞥了一眼屏幕,是个陌生号码,但如今,任何一个电话都可能是一根救命的稻草——或许是某个零工机会,或许是某个久未联系的朋友施以援手。他深吸一口气,用那种我几乎快要忘记的、带着一丝旧日体面的语气接起电话:“喂,您好?”
听筒那边传来的声音,即使隔着一段距离,我也能清晰地辨认出来那油腻的、带着一丝戏谑和绝对掌控感的声音属于王总。
“老汪啊,是我。”王总的声音带着笑意,仿佛在和老朋友寒暄。
父亲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住了,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,握着电话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
王总继续说着,语气轻松得像在预订餐厅:“听说……你爱人现在在家接客?电话预约就行,对吧?把地址发我一下,我大概半小时后到。放心,规矩我懂,费用按市场价,一分不会少你的。”
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。
我看见父亲的眼角在疯狂地抽搐,他的嘴唇翕动着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电话那头还在“喂?喂?听得到吗?”,带着一丝不耐烦。
父亲没有摔电话,也没有怒吼。他只是非常非常缓慢地,将手机从耳边移开,然后伸出另一只颤抖得无法自控的手,用尽全身力气,按下了那个红色的“挂断”键。
“咔哒”一声轻响之后,是世界末日般的死寂。
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,低着头,看着暗下去的屏幕,仿佛在凝视自己早已破碎的人生。
而就在这时,里间传来母亲小心翼翼、带着一丝讨好的询问:“……是谁的电话?是……有客人要预约吗?”
父亲没有回答。
……
这座向熟客开放的家庭妓院,在战战兢兢中运行着,直到那晚,敲门声不再是熟悉的节奏,而是短促、响亮、带着铁一般的权威。
“开门,警察。”
两个字,瞬间冻结了屋内的空气。
父亲脸上的麻木被撕得粉碎,只剩下赤裸的恐慌。他几乎是扑到门边,手抖得连门链都解不开。门外是两名警察,他们的目光像手术刀,瞬间剖开了这个家所有的伪装。
“接到实名举报,这里涉嫌组织、容留卖淫。”年轻警察亮出证件,语气没有任何温度。
“组、组织?”父亲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,“没有组织!警察同志,就是……就是她自己……在家里接点活,补贴家用……”他语无伦次,试图用“家”的概念来模糊法律的边界。
年长警察直接推开他,锐利的目光扫过客厅桌上散落的钞票和那个罪恶的铁盒。他径直走向紧闭的卧室门,敲响。
门开了。母亲衣衫不整地出现在门口,脸上一片死寂的灰白。她身后的表叔,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。
“你的从业资格证、健康证,以及这里的经营性场所许可证。”年长警察对母亲发出连串追问,每一个词都像鞭子抽打在她身上。
母亲的眼神空洞,茫然地摇头。
父亲冲过来,急得满头大汗,试图解释:“警察同志,我们不知道在家也要这些……‘根悦’那边也没给我们办过证,不也一直没事吗?我们以为……”
“你以为?”年长警察打断他,声音陡然严厉,“‘根悦会所’涉嫌纵容无证非法卖淫,逃避税收和监管,我们正在立案侦查!你们现在这种行为,同样是无证非法经营!在家?在家就能无法无天了?”
非法经营。 这四个字,像最终的判决,砸了下来。他们不仅没能享受到合法化的任何“好处”(体检、安全保障),反而因为无法跨越那高昂的合规成本(办证、纳税、体检费),从一开始就置身于非法的阴影下。合法化,对于他们而言,只是一纸空文,一个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、高高在上的门槛。
“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,以及相关法案的补充规定,”年轻警察开始开具处罚决定书,“容留、介绍卖淫,处以拘留并罚款。鉴于情节和场所,罚款五千元。 如果拒不缴纳或再次违法,将面临更严厉的刑事处罚。”
罚款。拘留。 这些字眼让父亲彻底崩溃了。他靠着墙,才没有软倒在地。他不懂,为什么法律变了,他们的处境却比以往更加艰难?为什么从前只是道德上的污点,如今却成了板上钉钉的“非法”,要面对如此具体而严厉的惩罚?
警察准备带走父亲和母亲回去做笔录。在离开前,年长的警察看了一眼这个破败、绝望的家,最后说了一句:“政策是给了出路,但不是让你们这样乱来的。要走就走正道,办证、体检、交税,去合法场所。像你们这样,害人害己。”
门被关上了。家里只剩下我,以及桌上那张冰冷的罚单。
所谓的合法化,根本没有像承诺那样,保护所有的性工作者。虽然设立了一个看似光明的“正道”,却用成本和规则将很多人拒之门外。它在增加社会性资源供给的同时,也极大的刺激了各种人群对消费性资源的需求,单靠运行成本高的正规场所根本无法满足。于是产生的无数为了生存而被迫在灰色地带挣扎的个体,无疑会被直接定义为“非法”并施加惩罚。法律只会高高在上地指责她们为什么不去“走正道”,却对她们为什么“无法走正道”视而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