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碧蓝航线】教廷之影
指挥官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三下。
声音不轻不重,间隔均匀。
“请进。”指挥官的声音从室内传出,他头未抬起,视线停留在桌面的海图上,右手食指正沿着一条红色的航线标记缓慢移动。
门把手下压,克莱蒙梭走了进来。她穿着平日里那身黑色的紧身礼服长裙,踩着细跟高跟鞋,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。她走到办公桌前,停下脚步,将一个黑色的信封放在了海图没有被文件覆盖的角落。
信封表面是带有细微纹理的硬质纸,中央用金色的火漆封缄,上面压印着一个鸢尾花与十字交织的复杂徽记。
指挥官的视线从海图移开,落在那封信上,随后又抬起,看向克莱蒙梭。
“这是什么?”他问。
“一封邀请函,亲爱的指挥官。”克莱蒙梭微笑着,声音平缓,“我想邀请你共进晚餐。”
指挥官拿起信封,用手指撬开火漆印。他抽出里面的卡片,卡片同样是黑色的,边缘烫金,上面用花体的法文写着时间、餐厅名称和地址。他看了一眼,然后将卡片放回桌上。
“吃个晚饭而已,需要这么正式吗?”指挥官靠向椅背,双手交叉置于腹部,“你直接和我说一声,我难道会拒绝?”
“因为我们今晚要去的地方,是一家很老派的法餐餐厅。”克莱蒙梭的双手交叠在身前,姿态优雅,“那里的一切都遵循着最传统的规矩,我喜欢那种氛围。而且,”她的话语顿了顿,血红色的眼眸注视着指挥官,“我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一切,餐厅的老板为我们留了最好的位置,还有他私人珍藏的康帝。”
指挥官没有说话,他只是看着克莱蒙梭。办公室里只有通风系统发出的细微声响。
几秒后,他点了点头。“好吧,听你的。”
“那么,一个小时后出发。”克莱蒙梭嘴角的弧度加深,“我想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去换身合适的衣服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指挥官应了一声,拿起桌上未完成的报告,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工作中。
克莱蒙梭转身,迈步走向门口。她的裙摆随着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曲线。在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时,她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已经埋首于公务的男人。
“指挥官。”她轻声开口。
指挥官的笔尖停在纸上,抬头看她。
“别让我等太久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。
说完,她没有再等待指挥官的回应,径直打开门,走了出去。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,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轻响。
指挥官注视着那扇紧闭的门,过了片刻,才收回视线。他拿起桌上的那张黑色卡片,指尖摩挲着上面凸起的烫金字体,然后将它夹进了旁边一本厚厚的航海日志里。
办公室外,走廊的光线透过磨砂玻璃照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带。空气中,属于克莱蒙梭的、那股淡淡的白玫瑰香气还没有完全散去。
指挥官回到自己的宿舍,关上门。
他脱下制服外套,随手搭在椅背上,然后解开领口的纽扣,走进浴室。磨砂玻璃门被拉上,很快,里面传来水流冲击地面的声音。温热的水汽从门缝中逸散出来,在镜面上凝结成一层薄雾。
水声停了。
浴室门被拉开,指挥官腰间围着一条白色的浴巾走了出来,水珠顺着他的头发和精壮的胸膛滑落。他用另一条毛巾擦干头发,走到衣柜前。
柜门打开,里面挂着一排熨烫平整的西装。他取下一套深灰色的三件套,搭配一件白色的衬衫。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。他换上衣服,站在穿衣镜前,慢条斯理地系上领带,温莎结打得一丝不苟。接着,他从首饰盒里挑选了一对银质的鸢尾花袖扣,固定在袖口。
最后,他拿起一瓶古龙水,在手腕和颈后各喷了一下。雪松和佛手柑的清冽气息在空气中散开。
做完这一切,他拿起车钥匙和手机,走出了房间。
宿舍楼下的停车场,指挥官倚靠在他的黑色轿车旁。他没有看手机,只是静静地站着,视线落在宿舍楼的入口处。黄昏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清脆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。
克莱蒙梭从入口的阴影中走了出来。
她换下了一贯的黑色礼服,穿上了一条酒红色的露背丝质长裙,裙摆直垂到脚踝,将她高挑的身材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。裙子的面料在黄昏的光线下流动着微光。她的粉色长发盘了起来,只留几缕垂在颈侧。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细跟高跟鞋。
她走到车前,停下脚步。
“我没有迟到吧,亲爱的指挥官?”她的声音带着笑意。
“没有,时间正好。”指挥官直起身,为她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。
“那便好。”克莱蒙梭微微躬身,坐了进去。
指挥官关上车门,绕到另一侧,坐进驾驶位。他发动引擎,汽车平稳地驶出停车场。
汽车驶上沿海公路,夕阳正在下沉。
车流不多,道路很空旷。橘红色的光从侧面的车窗照进来,在车厢内投下移动的光斑。光线扫过指挥官握着方向盘的手,他的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。光斑也掠过克莱蒙梭的侧脸,为她的皮肤镀上一层温暖的色泽。
她没有说话,只是侧头看着窗外。海面被染成了金色,远处的货轮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。电线杆和路边的棕榈树以均匀的速度向后退去。
指挥官打开了车载音响,一首没有歌词的古典钢琴曲流淌出来。音量不大,刚好能盖过引擎的轰鸣和风声。
“这家餐厅,我以前没听你提过。”指挥官目视前方,开口打破了沉默。
“因为它很特别。”克莱蒙梭将视线从窗外收回,转向他,“老板是位固执的老先生,他只做最传统的菜式,而且从不宣传,只接待熟客。我想,你应该会喜欢。”
“听起来不错。”指挥官说。
“当然,我挑选的地方,从不会让你失望。”她的语气里带着理所当然的自信。
前方的路口,指挥官打了转向灯,将车驶离主干道,拐进一条幽静的小路。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,树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。路的尽头是一座石砌的老式建筑,门口亮着两盏昏黄的壁灯,一个穿着燕尾服的侍者正站在门前。
指挥官将车停稳。
那个侍者立刻上前,恭敬地为克莱蒙梭拉开了车门。
克莱蒙梭优雅地探出身,将一只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递了出去。
侍者没有去扶,只是微微躬身,做出一个引导的手势。
克莱蒙梭的手,自然地搭在了随后下车的指挥官的小臂上。
侍者为两人拉开椅子,他们对面而坐。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,餐具在烛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。
这是一个靠窗的位置,可以看到外面庭院里的噴泉。餐厅里人不多,桌与桌之间的距离很远,只听得见刀叉碰撞的细微声响和低声的交谈。
很快,一位胸前挂着经理名牌、年纪稍长的男人端着一个银质冰桶走了过来。他将冰桶放在桌旁的支架上,从里面取出一瓶香槟。
“晚上好,克莱蒙梭女士,指挥官阁下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用白布巾擦拭着瓶身,“这是老板特意为您二位准备的开胃酒,白雪香槟,一个不错的年份。”
他熟练地打开了瓶塞,发出“啵”的一声轻响。金黄色的液体被注入两个细长的郁金香杯中,细密的气泡从杯底持续不断地上升。
“替我向老板问好。”克莱蒙梭端起酒杯,对经理说。
“一定转达。”经理躬了躬身,随后将两本皮质封面的菜单分别递给两人,“请慢用,需要点餐时随时可以叫我。”说完,他便后退几步,安静地离开了。
指挥官拿起酒杯,和克莱蒙梭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。玻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。他喝了一口,然后将杯子放回桌上,翻开了菜单。
“这里的菜单几个月没换过了。”克莱蒙梭没有看菜单,只是晃动着手中的酒杯,看着里面的气泡,“不过经典永远不会出错。”
“你有什么推荐的吗?”指挥官的视线在菜单上移动。
“勃艮第蜗牛是必须的,这里的黄油香草汁调配得很好。”她说,“还有无花果酱汁佐鹅肝,果酱的甜味能中和鹅肝的丰腴,算是教科书式的搭配了。”
指挥官点了点头,对不远处侍立的经理招了招手。
经理快步走来,拿出点餐本。
“一份法式蜗牛,一份无花果酱汁佐鹅肝。”指挥官说,“汤的话,我要一份龙虾浓汤。”
“好的,阁下。”经理记录下来,然后看向克莱蒙梭。
“我要一份奶油蘑菇汤。”克莱蒙梭说,然后她看向指挥官,补充道,“这里的奶油蘑菇汤会加一些黑松露油,味道很浓郁。”
“再加一份奥希特拉鱼子酱,配全套的佐料。”指挥官对经理说。
经理的笔尖顿了一下,抬头确认道:“好的,阁下。”
“那么,主菜呢?”他问。
“主菜我们稍后再点。”克莱蒙梭微笑着接过话头,“让我们先看看佐餐酒。”她将桌上的酒单推向指挥官,“亲爱的,这次由你来选,如何?给我一个惊喜。”
血红色的眼眸注视着他,带着一丝玩味和考量的意味。
指挥官翻开酒单,手指划过几个产区,最后停留在卢瓦尔河谷的区域。他没有立刻做出选择,而是抬头看向经理。
“你们这里有库克香槟的‘Clos du Mesnil’吗?比较近的年份就可以。”
经理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。他很快恢复了职业性的微笑,回答道:“阁下,我们确实有收藏,但通常它被作为开胃酒或单独品鉴。搭配蜗牛和鹅肝,传统的选择是苏玳的贵腐甜白,或者阿尔萨斯的琼瑶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指挥官的声音很平稳,“但我需要它的酸度和矿物感,用来处理鹅肝的油脂和鱼子酱的咸鲜。至于蜗牛的香草黄油,我想看看它们碰撞出的效果。”
“……如您所愿,阁下。”经理收起点餐本,微微躬身,“我这就去酒窖为您取酒。”
他转身离开。
餐厅的烛光摇曳。
克莱蒙梭一直没有说话,她只是端着酒杯,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。直到经理的身影消失在通往酒窖的门后,她才放下酒杯,身体微微前倾。
“‘Clos du Mesnil’……”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,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,“用白中白香槟里最纯粹尖锐的一支,来搭配最浓郁肥厚的两道前菜。指挥官,你总是能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选择。”
“你不是想要一个惊喜吗?”指挥官端起水杯喝了一口。
“这确实是个惊喜。”克莱蒙梭拿起桌上的餐巾,铺在自己的腿上,“我以为你会选一款蒙哈榭的白葡萄酒,那会是一个安全且优秀的选择。”
“安全,但无趣。”指挥官说。
“呵呵……”克莱蒙梭发出一声轻笑,她重新端起那杯白雪香槟,看着指挥官的眼睛,“我开始期待今晚的‘碰撞’了。”她的视线从指挥官的脸上,慢慢滑落到他的嘴唇,再到他握着水杯的手。
经理和另一位侍者推着服务车回来。香槟被醒过,倒入新的酒杯。随后,蜗牛、鹅肝和鱼子酱被依次摆上餐桌。
经理亲自为指挥官摆上那盘鱼子酱,旁边放着几碟切碎的蛋白、蛋黄、洋葱碎和几片烤好的白脱面包。
“请慢用。”
两人没有立刻开始用餐。指挥官先是端起那杯库克香槟,闻了闻香气,然后喝了一小口。
克莱蒙梭注视着他的动作。
随后,她也端起了自己的酒杯。
酒液入口,她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
指挥官用专门的贝壳勺舀起一小勺鱼子酱,直接送入口中。他没有咀嚼,只是用舌头将鱼卵在口腔上颚顶破。
接着,他才拿起叉子,叉起一块沾满无花果酱的鹅肝。
克莱蒙梭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。她先品尝了香槟,然后是鹅肝。她的动作很慢,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仪式感。当细腻的鹅肝在口中融化,她又喝了一口香槟。
她的动作停住了。
那双血红色的眼眸中,闪过一丝光。
“怎么样?”指挥官问,他正在用小叉子挑出蜗牛壳里的肉。
“……很有趣。”克莱蒙梭放下酒杯和叉子,用餐巾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,“香槟的酸度确实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,精准地切开了鹅肝的肥腻感。但最奇妙的是,它并没有完全冲刷掉鹅肝的醇厚,反而激发出了一种……类似坚果和奶油的后味。这不在我的预料之内。”
“鱼子酱呢?”
“和鱼子酱的搭配,更是精彩。”她说,“酒里的矿物气息,放大了鱼子酱本身的海水咸鲜,让那股味道变得更纯粹,更悠长。而且,香槟的气泡很好地清洁了味蕾,让每一口都像是第一次品尝。指挥官,”她看着他,笑容的弧度比之前更深,“你赢了。今晚,你给了我一个完美的惊喜。”
他拿起酒杯,但没有喝,只是看着杯中上升的气泡。
“说实话,我刚才有点担心。”他说。
克莱蒙梭正将一小块蜗牛肉送入口中,听到他的话,动作停顿了一下。她咀嚼完毕,咽下食物,才用餐巾轻轻碰了碰嘴角。
“哦?担心什么?”
“担心这样的搭配,虽然美味,但因为它打破了传统,会不被你认可。”指挥官的目光从酒杯移到她脸上,“你似乎是个对传统…非常执着的人。”
克莱蒙梭发出一声轻笑。那笑声很低,在安静的餐厅里很清晰。
“指挥官,你误会了一件事。”她拿起自己的酒杯,轻轻晃动,“我执着的不是‘传统’本身,而是传统所代表的‘秩序’和‘最优解’。一道经典的菜肴,一种经典的搭配,是无数人、在漫长的时间里,经过反复尝试后得出的最佳方案。它稳定、可靠,且结果可以预期。”
她喝了一口香槟。
“就像港区的许多规章制度一样。”她放下酒杯,视线变得锐利起来,“它们之所以存在,是因为在过去的某个时期,它们是处理特定事务最有效的方式。它们构成了我们赖以运作的基石,一种稳定的秩序。”
“但基石有时也需要维护,甚至更换。”指挥官接话,“时代在变,敌人也在变。过去的最优解,在新的问题面前,可能不再是最佳方案,甚至会成为一种阻碍。”
“所以,就需要‘惊喜’,对吗?”克莱蒙梭的食指指尖在桌布上轻轻划过,“就像你今晚选的这支香槟。它确实打破了常规,但也带来了意料之外的、更好的结果。但是,指挥官——”
她的声音微微拖长,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。
“每一次打破常规,都像是一场赌博。你怎么能确定,你的‘创新’一定会带来更好的结果,而不是一场灾难?就像这瓶酒,如果它的酸度不够,或者矿物感太弱,那么今晚的前菜就会变成一场油腻的灾难。一次错误的决策,在港区,代价会是什么?”
她的话语很平静,但问题却很尖锐。
指挥官沉默了一会,他切下一小块鹅肝,但没有立刻吃。
“我无法百分之百地确定。”他坦率地承认,“没有人能。但我们可以通过经验、情报和推演,来最大限度地提高成功的概率。而且,固守成规的风险,有时比寻求改变的风险更大。敌人不会停在原地等我们,如果我们一成不变,被淘汰是必然的结果。”
“听起来,你似乎对港区目前的某些‘传统’,颇有微词?”克莱蒙梭身体微微前倾,双手交叠放在桌上,血红色的眼眸注视着他,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。
“我只是认为,任何制度和传统,都应该被定期审视。”指挥官说,他终于将那块鹅肝送入口中,“就像舰船需要定期维护保养一样。不是为了推翻它,而是为了确保它仍然适用,仍然高效。如果发现了问题,就去修复它;如果有了更好的替代方案,就去替换它。这无关个人好恶,只关乎效率和结果。”
“一个听起来非常理性的答案。”克莱蒙梭靠回椅背,拿起叉子,慢条斯理地处理盘子里剩下的蜗牛,“那么,由谁来‘审视’?由谁来判断什么是‘问题’,什么又是‘更好的方案’?审视的标准又是什么?指挥官,‘改革’这个词听起来总是很美好,但执行起来,往往会触动无数人的利益,打破既有的平衡。这其中产生的混乱,你考虑过吗?”
“混乱是变革的必然代价。”指挥官的声音依旧平稳,“但长痛不如短痛。至于由谁来审视和判断——我认为,应该由最前线的战斗数据、最客观的后勤报告,以及最重要的,最终的战果来决定。实践是唯一的标准。如果一种新的战术能让我们以更小的代价取得胜利,那它就是好的。如果一项新的后勤改革能让物资调配更有效率,那它就是值得推行的。”
他说完,将盘中的鱼子酱吃完了最后一口。
克莱蒙梭也吃完了她的前菜。她用餐巾擦拭嘴角,动作优雅得像一幅古典油画。
“看来,我们在这个问题上,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共识。”她微笑着说,“虽然,我们对于‘代价’的容忍度,以及推行‘改革’的节奏和方式,可能还存在一些分歧。”
她的话音刚落,侍者便走了过来。他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,仿佛一直在旁边等待着他们用餐结束的信号。
“两位,需要为您撤下餐盘吗?”他恭敬地问。
“是的,谢谢。”指挥官点了点头。
侍者熟练地撤走空盘,并为两人换上新的餐具。很快,两份汤被端了上来。指挥官面前的是一份颜色鲜艳的龙虾浓汤,而克莱蒙梭的则是点缀着几滴黑松露油的奶油蘑菇汤。
浓郁的香气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。
刚才略显严肃的气氛,随着食物的香气而消散了不少。
克莱蒙梭拿起汤匙,舀了一勺汤,却没有立刻喝,而是看向指挥官。
“不聊工作了,亲爱的。”她的语气恢复了晚餐开始时的轻松和妩媚,“尝尝你的汤,这里的龙虾汤是用一整只布列塔尼蓝龙虾熬制的,非常鲜美。”
她的视线落在指挥官身上,烛光在她的眼眸中跳动,仿佛有火焰在燃烧。
指挥官拿起汤匙,舀了一勺浓汤送入口中。
浓郁的虾壳鲜味和奶油的醇厚在味蕾上散开,随后是一丝白兰地的酒香。他点了点头,看向了对面的佳人。
“味道确实很好。”
“当然。”克莱蒙梭用汤匙的尖端轻轻撇去汤表面的浮沫,动作从容,“毕竟,能被我认可的厨房,不会在这种基础菜式上出错。”
她喝了一口蘑菇汤,然后用餐巾按了按嘴角。
“说起来,港区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吗?我这几天都在处理维希教廷的文件,都快和港区内的话题脱节了。”指挥官问,试图找些轻松的话题。
克莱蒙梭放下汤匙,双手手肘撑在桌上,十指交叉,下巴抵在指背上。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像是在审视什么。
“趣事?要看你对‘有趣’的定义是什么了。”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,“如果指的是‘混乱’,那确实有不少。比如,自由鸢尾的那位‘圣女’,我的好姐姐黎塞留,前几天又在全港区范围内推行‘每日祈祷与反思’活动。”
“我听说了,好像是为了提升大家的精神凝聚力。”指挥官说。
“呵呵……精神凝聚力?”克莱蒙梭的笑声很轻,“据我所知,活动推行第一天,祈祷室的门就被罗德尼和纳尔逊当成健身房的门给挤坏了。皇家方舟甚至提交了一份申请,要求在祈祷词里加入‘愿所有可爱的驱逐舰都能健康成长’的段落。我的好姐姐为此焦头烂额,开了三次紧急会议来修改活动细则。”
指挥官喝汤的动作停了一下,然后继续。
“听起来是遇到了一些执行上的困难。”
“困难?不,那只是意料之中的必然结果。”克莱蒙梭的语气平淡,“她总是习惯于将自己的理念强加于所有人,却忽略了不同阵营、不同性格的人,根本不可能用同一种标准来约束。理想主义者的通病。”
她的评价听不出是褒是贬,更像是一种客观的结论陈述。
“那让·巴尔呢?她最近有惹什么麻烦吗?”指挥官又问。
克莱蒙梭看向指挥官,她的眼神似乎在问‘你怎么会提起那个麻烦的女人’。
“她?”克莱蒙梭的嘴角撇了一下,“我的笨蛋二姐永远不会让人‘失望’。她上周开着空想又出海了,声称是根据一张古老的藏宝图去寻找‘海盗王的秘宝’。结果,秘宝没找到,倒是把撒丁帝国用于水产养殖的浮标网给拖回来了。撒丁领袖维内托小姐的投诉信现在还压在我的办公桌上。”
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,似乎是想冲淡提起这个名字带来的不快。
“不过,回来的时候,她倒是带了些东西。”克莱蒙梭放下杯子,“一整船的海胆生蚝还有鲍鱼。现在港区的食堂,连续三天都在供应各种海鲜料理。我听说,连铁血的那些孩子们都吃得受不了了。”
指挥官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,没忍住,嘴角向上扬了一下。
“听起来……收获颇丰。”
“对她来说,或许是吧。”克莱蒙梭不置可否。
两人安静地喝着汤,餐厅里只有轻柔的音乐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交谈声。话题告一段落,气氛又变得宁静起来。
指挥官的汤碗已经见底了。他用餐巾擦了擦嘴,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。
他看着对面的克莱蒙梭,她正在小口地、有条不紊地喝着汤,每一个动作都无可挑剔。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。
“我们好像……还没点主菜。”他突然开口。
克莱蒙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,她抬起眼,血红色的眼眸看着他。
“的确如此。”她说,“我差点忘了。那么,你想好吃什么了吗?”
“我有个想法。”指挥官说,“不如我们玩个游戏?”
克莱蒙梭的眉梢动了一下。
“游戏?”
“嗯。”指挥官身体微微前倾,双手交叉放在桌上,“我们互相为对方点主菜,还有搭配的餐酒。不能告诉对方点了什么,直到菜被端上来为止。怎么样?”
餐厅的烛光在指挥官的镜片上反射出一点光。
克莱蒙梭没有立刻回答。她放下了手中的汤匙,拿起旁边的酒杯,轻轻晃动着里面剩下的香槟。她的视线落在酒杯上,似乎在研究那些不断升腾的气泡。
她的手指在银质的汤匙柄上轻轻敲击了一下,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。
过了几秒,她才抬起头,看向指挥官。
“一个……很有趣的提议。”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,那弧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,“你是想考验我对你的了解,还是想考验你对我的了解?”
“两者都有。”指挥官坦然回答,“而且,这样不是更有期待感吗?就像拆开一份不知道内容的礼物。”
“礼物……”克莱蒙梭轻声重复着这个词,血红色的眼眸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,“也可能是‘惊吓’,不是吗?亲爱的指挥官,你确定要把自己的晚餐,交到我的手里?”
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蛊惑的意味。
“我确定。”指挥官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,“而且我也相信,你点的菜,不会让我失望。”
“哦?”克莱蒙梭的身体向后靠去,背部优雅地贴合着椅背,“对自己这么有信心?还是说,对我有信心?”
“我只是觉得,这会很有趣。”指挥官说。
克莱蒙梭注视着他,办公室里那个沉默寡言、沉稳敏锐的男人,此刻眼中带着一种轻松而坦然的玩味。这是一种她不常在他脸上看到的表情。
她喜欢这种感觉。这种将熟悉的事物置于一种新的、不可控的规则之下的感觉。
就像他之前选的那瓶香槟一样。
她举起手,对不远处的经理打了个手势。
“好吧,指挥官。”她将酒单和菜单推到桌子中央,一人一半,“我接受你的游戏。不过,事先说好——”
她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。
“如果我点的菜你不喜欢,你也要全部吃完。”
“好。”指挥官笑着回应,“一言为定。”
经理适时地送上了两张空白的便签纸和钢笔。他将纸和笔分别放在两人面前,然后后退一步,保持着随时待命的姿态,但又给予了足够的私人空间。
指挥官拿起笔,没有立刻书写。他的视线落在对面的克莱蒙梭身上,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兴致盎然的微笑,似乎对这场未知的博弈充满了期待。
克莱蒙梭也拿起了笔,她转动着笔身,笔尖在指间灵活地跳跃。
“那么,开始吧,我亲爱的指挥官。”她说,“让我看看,你为我准备了怎样的‘礼物’。”
指挥官不再言语,他低下头,笔尖在纸上划过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他写得很快,几乎没有停顿,似乎早已胸有成竹。写完后,他将纸条对折,放在桌角。
克莱蒙梭的动作则要慢上许多。她似乎在认真思索,笔尖悬在纸面上方,久久没有落下。她的目光在指挥官的脸上停留了片刻,然后又移向酒单。最终,她也写下了几个词,然后同样将纸条对折。
两人几乎同时抬头,目光在空中交汇。
经理上前,收走了两张纸条,没有看上面的内容,直接转身走向后厨的方向。
“现在,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了。”克莱蒙梭重新拿起酒杯,杯中剩下的香槟气泡已经变得稀疏。
等待的时间并不算短。
餐厅里的光线比他们刚来时更暗了些,每一桌的烛光都变得更加明亮。空气中飘浮着黄油、香料和烤肉混合的香气。
终于,一位侍者端着一个盖着银色餐盖的盘子,稳步向他们走来。他停在克莱蒙梭的身边。
“女士,您的主菜。”
他将盘子放在克莱蒙梭面前,然后揭开了餐盖。
一股复杂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。
克莱蒙梭看着盘子,深吸了一口气。那股香气很复杂。首先是柑橘类水果的清新酸味,紧接着是肉类被高温煎烤后产生的焦香,最后,是一股深沉的、带着微微甜意的、类似陈年香醋的气息。
盘子是纯黑色的,哑光的质地。
盘子中央,几片厚切的鸭胸肉呈扇形铺开。鸭皮被煎成了极深的焦糖色,边缘微微卷曲,表面泛着一层油光。而切开的鸭肉,则是诱人的玫瑰粉色,从中心向外,颜色由浅及深,肉质的纹理清晰可见。
浇在鸭胸上的酱汁,颜色是近乎黑色的深紫色。它不像传统的香橙酱那样明亮粘稠,反而显得更加深邃、流动。酱汁之中,点缀着几瓣血橙的果肉,那殷红的颜色在黑色的酱汁映衬下,显得格外醒目。盘子的边缘,还用黑醋汁画出了几道简洁的线条作为装饰。
这道菜,无论从颜色还是结构上,都与传统的法式香橙鸭截然不同。传统的香橙鸭明亮、温暖、甜蜜,而眼前的这一盘,则显得阴郁、锋利、且充满攻击性。
它更像是一件现代艺术品,而非一道菜肴。
克莱蒙梭没有立刻拿起刀叉。她的视线在盘子上逡巡,仿佛一位鉴赏家在审视一幅画作。她的手指在桌布上轻轻敲击着,节奏不快不慢。
“香煎鸭胸佐血橙与黑醋酱汁。”她轻声说出了菜名,像是在确认,又像是在自语,“经典菜肴‘Canard à l'Orange’的解构与重组。用酸度更尖锐、颜色更深沉的血橙,取代了传统的甜橙;又用陈年的意大利黑醋,为酱汁增添了复杂的底蕴和深度……真是一个……大胆的选择。”
她抬起头,看向指挥官。
“这就是你为我准备的‘礼物’?”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,只有一种纯粹的探究。
“尝尝看。”指挥官没有直接回答,只是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与此同时,另一位侍酒师推着服务车走了过来,他手中托着一瓶红酒。
“阁下,这是您为女士点选的佐餐酒。”他展示了一下酒标,“来自勃艮第夜丘的沃恩-罗马尼村,一款黑皮诺。”
侍酒师为克莱蒙梭倒了小半杯酒。酒液呈现出明亮的宝石红色。
克莱蒙梭端起酒杯,摇晃了一下,闻了闻香气。
“用黑皮诺来搭配鸭胸是经典选择。”她说,视线却依然停留在指挥官脸上,“但选择沃恩-罗马尼村……这里的黑皮诺以优雅、细腻和复杂的香气层次著称,而不是浓郁的果味。你想用它的酸度和单宁来平衡鸭肉的油脂,同时用它复杂的香料和泥土气息,来呼应酱汁的深度?”
她的每一个问题,都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准的战术分析。
“你尝过之后,就会有答案。”指挥官的回答依旧简洁。
克莱蒙梭终于拿起了刀叉。
她切下一小块鸭胸肉,确保上面既有焦脆的鸭皮,也有粉嫩的鸭肉,并且均匀地沾上了黑色的酱汁和一小瓣血橙果肉。
她将这一小块食物送入口中。
闭上了眼睛。
餐厅里的声音似乎在这一刻都消失了。
首先在舌尖爆开的,是血橙果肉那直接而尖锐的酸,以及黑醋那深沉悠远的酸。两种截然不同的酸味交织在一起,像两道迅捷的闪电,瞬间击穿了味蕾的防线,将一切沉睡的感官唤醒。
紧接着,焦脆的鸭皮在齿间碎裂,丰腴的油脂香气立刻涌出,试图包裹和安抚被酸味刺激的味蕾。但酱汁中的香料气息——迷迭香、百里香,还有一丝难以分辨的、类似甘草的微苦——又立刻加入了战局,与油脂的醇厚相互对抗、融合。
当牙齿切开粉色的鸭肉时,那柔嫩的口感和纯粹的肉香才作为主角登场。肉汁在口腔中溢出,带着一丝野性的鲜甜。
最后,当她咽下食物后,一股复杂的余韵开始在口中蔓延。有果酸的清新,有油脂的甘美,有香料的神秘,还有黑醋带来的、一丝若有若无的、类似陈年木桶的沉静气息。
整个过程,就像一场在口腔中上演的、情节跌宕起伏的戏剧。明亮与黑暗,攻击与包容,尖锐与醇厚,各种看似对立的味道,却被一种奇妙的平衡感统一在一起。
她喝了一口那杯沃恩-罗马尼。
红酒柔和的单宁清洗了口腔中残余的油脂,而它那优雅的红色浆果、紫罗兰和湿润泥土的香气,则完美地承接了鸭肉和酱汁的复杂风味,并将其引向一个更悠长、更细腻的结尾。
完美的搭配。
克莱蒙梭睁开眼睛,她放下刀叉,用餐巾轻轻碰了一下嘴唇。
她的脸上,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、不带任何算计和伪装的笑容。那笑容很浅,却真实得惊人。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她看着指挥官,血红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,“传统的外壳下,包裹着一颗现代而叛逆的内核。甜美只是伪装,真正的味道是酸、是苦、是复杂而充满攻击性的层次感。它美丽,诱人,但也非常……危险。”
她身体前倾,声音压低了几分,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。
“指挥官,你点的不是一道菜。”
“你是在说我。”
指挥官嘴角的弧度加深了。他没有否认。
他只是拿起那杯沃恩-罗马尼,向克莱蒙梭举了举。
“那么,我的‘礼物’,你还满意吗?”他的声音很平静,像是在询问天气般平常。
克莱蒙梭没有回答。
她只是看着他,那双血红色的眼眸在摇曳的烛光下,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。她的嘴角也向上勾起,形成一个与指挥官如出一辙、却又更加妩媚危险的弧度。她不说话,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,一种算计,一种等待。
她似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
就在此刻,另一位侍者推着服务车,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餐桌旁。这次,他停在了指挥官的身边。
“阁下,您的主菜。”
银色的餐盖被揭开,一股磅礴的、几乎可以用“权威”来形容的香气,瞬间占据了两人之间的空气。
那是属于顶级牛肉和奢华配料的味道。
指挥官的视线落在了盘子上。
盘子的正中央,一块厚度惊人的菲力牛排静静地躺着,表面煎出了完美的褐色焦壳,切面上渗出粉红色的肉汁。牛排的顶端,覆盖着一片几乎与牛排同等厚度的、煎至金黄的肥厚鹅肝。而在鹅肝之上,几片刨下的、带着大理石纹理的黑松露,正散发着浓郁而神秘的菌类香气。这一切,都被一种色泽深邃如墨的酱汁半包裹着。
经典的罗西尼牛排。法式料理中奢华与力量的巅峰之作。
这道菜的选择,完全在指挥官的意料之中。它直接、有力、不加掩饰,象征着地位与权柄,就像克莱蒙梭眼中的他自己。
但令他感到意外的,是配菜。
在盘子的另一侧,通常应该出现烤蔬菜或者焗土豆的地方,此刻却是一团……土豆泥。
那团土豆泥用裱花袋挤出了一个优雅的螺旋形状,表面光滑,颜色是纯净的乳白色。它看起来简单、朴素,甚至有些格格不入,与这道主菜的奢华气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。
在这样一道结构严谨、配方经典的菜肴中,加入土豆泥作为配菜,这本身就是一种对传统的公然打破。
指挥官的眉毛动了一下。
侍酒师也适时地为他呈上了佐餐酒,为他斟上。酒液是深邃的紫红色。
“阁下,女士为您点选的是来自波尔多波美侯产区的红酒。”侍酒师介绍道,“用以搭配罗西尼牛排的浓郁风味。”
指挥官端起酒杯,闻了闻香气,然后看向对面的克莱蒙梭。
她正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神看着他,似乎很期待他接下来的反应。
“在你品尝之前,不问问我为什么会为你点一道‘不传统’的菜吗?”克莱蒙梭开口了,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。
“我想,答案应该在食物里。”指挥官说着,拿起了刀叉。
他用叉子尖端,轻轻碰了一下那团土豆泥。
叉子陷进去的感觉很奇特。没有寻常土豆泥那种略带颗粒感的阻力,反而像是接触到了一种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的物质,绵密而顺滑。
他舀起一小块,送入口中。
土豆泥接触到舌尖的一瞬间,指挥官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变化。
它不是温热的,而是带着一种微凉的温度。质地极其细腻,没有任何纤维感,在口腔中融化的速度很快。但最核心的味觉冲击,来自于它的味道。
那不是单纯的土豆和奶油的味道。
在土豆本身淡淡的甜味之下,隐藏着一股非常清晰的、属于甲壳类生物的鲜美,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坚果黄油的香气。味道的层次很丰富,却又被一种极其高明的技巧融合在一起,没有哪一种味道显得突兀。
他咀嚼着牛排和鹅肝,肥厚的鹅肝入口即化,菲力牛排肉质软嫩,黑松露的气息在口腔中升腾。这是一种极致的、充满力量感的味觉体验。他又喝了一口波美侯的红酒,强劲的单宁和成熟的黑色水果风味,完美地驾驭了牛排和鹅肝的丰腴。
然后,他再次舀起一勺土豆泥。
那股清凉而复杂的鲜味,像一道精确的指令,瞬间清除了味蕾上残留的厚重感,让口腔恢复了敏锐。每一次品尝过浓郁的牛排后,再吃一口土豆泥,都像是一次味觉的重置,让他能以全新的状态去迎接下一口极致的奢华。
他放下刀叉。
“这土豆泥里,加了龙虾高汤。”他看着克莱蒙梭,语气是陈述,而非疑问。
克莱蒙梭的笑容加深了。
“不止。”她说,身体微微前倾,开始揭晓她的谜底,“它是用最上等的黄肉土豆,经过三次过筛,确保没有任何颗粒。然后混入用布列塔尼蓝龙虾虾头和虾壳熬制、并澄清到极致的冷高汤。最后调入少量的、用榛果炙烤过的澄清黄油。”
她顿了顿,血红色的眼眸注视着指挥官的眼睛。
“它看起来普通,甚至不起眼,制作过程却比你盘子里的牛排和鹅肝加起来还要繁琐。它存在的意义,不是为了提供饱腹感,而是为了‘支撑’和‘衬托’,为了让那些看起来更耀眼的主角,能发挥出最完美的效果。”
“一道菜,不,一个棋盘。”指挥官说。
“正是。”克莱蒙梭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。
“这块菲力牛排,”她用目光示意着指挥官盘中的主菜,“它强大、纯粹,是力量的核心,是绝对的权威。它就是你,我亲爱的指挥官。”
“而上面的鹅肝和黑松露,”她的视线微微偏移,“它们奢华、珍贵,拥有复杂而迷人的风味,与牛排紧密地结合在一起,共同构成了这道菜的顶层结构。它们是我那两位令人尊敬的姐姐——光辉的圣女与不羁的海盗。缺了她们任何一个,这道菜都会失色不少。”
指挥官没有说话,只是安静地听着。他拿起酒杯,轻轻摇晃,看着深红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挂下一道道痕迹。
“牛排,鹅肝,黑松露。这三者,构成了鸢尾教廷最耀眼的顶点。它们吸引了所有的目光,定义了这道菜的价值。”克莱蒙梭的声音平缓而清晰,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,“但是,指挥官,你有没有想过,是什么在支撑着这一切?”
她的视线,最终落在了那团看似平凡的土豆泥上。
“是它。”
“是这个看起来最不起眼,却耗费了最多心血,结构最为复杂的‘基础’。它支撑着牛排的重量,中和着鹅肝的油腻,承接着黑松露的香气。它连接着所有部分,让整个体系得以完美地运转。”
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充满深意的微笑。
“它,就是我所掌控的,维希教廷,以及我那好姐姐所领导的,自由鸢尾。是我们共同构成的,整个庞大而复杂的鸢尾教廷的根基。”
“一道完美的罗西尼牛排,离不开牛排的品质,也离不开鹅肝和松露的华美。但如果没有一个足够优秀的基础去承载,再好的食材也只会变成一滩油腻的混乱。不是吗?”
她说完,端起了自己的那杯沃恩-罗马尼,向指挥官致意。
餐厅的烛光,映在她血红色的眼眸中,跳动着火焰般的光。
他咀嚼得很慢,似乎在品尝食物,又似乎在消化刚才那段话。餐厅里的烛光在他的镜片上跳跃,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。
克莱蒙梭没有催促,她只是安静地、优雅地切着自己的鸭胸肉,偶尔端起酒杯抿一小口。她在等待,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,等待猎物对她的陷阱做出最终的反应。
终于,指挥官咽下了口中的食物,用餐巾擦了擦嘴。
“非常……令人印象深刻的解构。”他开口,声音不大,但很清晰,“把一道菜变成一张战略地图,把食材变成棋子。这种思路,确实只有你才能想得出来。”
他拿起酒杯,向她致意。
“不愧是‘教廷之影’。”
这个称谓从他口中说出,没有丝毫的嘲讽或夸张,只是一种平静的、基于事实的认可。
克莱蒙梭的嘴角,终于扬起了一个满意的弧度。她也举起酒杯,与他的杯子在空中遥遥相对。
“我很高兴,我的‘礼物’能让你满意,指挥官。”她说,“毕竟,能得到你的认同,对我而言意义非凡。”
两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。侍酒师立刻上前,为他们重新斟满。
气氛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刚才那种带着试探和博弈的紧张感悄然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亲密和放松的氛围。关于港区、关于权力的宏大叙事已经结束,现在,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。
他们继续享用着各自的主菜,动作都放慢了许多。
“说起来,”指挥官切着牛排,看似随意地开口,“我们这样……算是什么关系?”
这个问题来得很突然,没有任何铺垫。
克莱蒙梭切肉的刀顿了一下,刀刃在盘子上划出一道轻微的声响。她抬起头,血红色的眼眸注视着他。
“哦?指挥官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?”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,“我们不是‘指挥官’与‘秘书舰’吗?当然,偶尔也是……‘情人’。”
她故意在“情人”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,像是在提醒,又像是在调侃。
“我指的不是身份标签。”指挥官说,他的视线没有离开盘中的食物,“我指的是……本质。我们是合作伙伴吗?是盟友?还是……更复杂的什么?”
克莱蒙梭放下刀叉,身体微微前倾。
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,而是反问道:“那你呢,指挥官?在你心里,你希望我们是什么关系?”
指挥官的动作停了下来。他抬头,看向她。
四目相对。
餐厅里的烛光摇曳,将他们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壁上,拉长,变形,交织在一起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过了很久,指挥官才开口,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,“我只知道,和你在一起的时候,我不需要伪装。我可以谈论战术推演,也可以和你争论一杯酒的搭配。我不需要时刻保持着‘指挥官’的样子。”
“因为你知道,我看得穿你的伪装。”克莱蒙梭接话,声音很轻,“也因为你知道,我不在乎那个作为‘符号’的指挥官,我更感兴趣的,是你这个人本身。”
她拿起酒杯,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。
“指挥官,你有没有想过,你为什么会选择我?港区里有那么多优秀的舰船,有像我姐姐那样光辉正直的,有像威尔士亲王那样英勇可靠的,也有像企业那样强大坚定的。她们中的任何一个,似乎都比我这个藏在阴影里的‘阴谋家’,更适合站在你的身边。”
她将问题抛了回去,而且更加尖锐,直指内心。
指挥官沉默了。他看着杯中的红酒,深邃的液体像克莱蒙梭的眼眸。
他确实想过这个问题。
黎塞留她们,代表的是秩序、是光明、是世人眼中绝对的“正确”。和她们在一起,他会感到安心,会得到支持。但那种感觉,更像是战友和伙伴。
而克莱蒙梭不同。
她是复杂的,是危险的,是规则的破坏者与制定者。她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欲望。在她的面前,他不必扮演一个完美的、道德高尚的领袖。他可以展现出自己的计算、自己的疲惫,甚至自己的野心。因为她懂,她甚至会欣赏这一切。
他们是同类。
“因为你很真实。”指挥官终于开口,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,“在你面前,我感觉自己也是真实的。”
这个答案,似乎取悦了克莱蒙梭。
她脸上的笑容变得柔和了许多,不再是那种带着算计的、礼节性的微笑。
“一个很好的答案,亲爱的。”她说,然后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
她放下空杯,用餐巾擦了擦嘴角,动作流畅而优雅。主菜的盘子不知何时已经被侍者悄悄撤下,桌面上只剩下水杯和酒杯。
“那么,就让我们暂时把我们定义为……”她拖长了声音,血红色的眼眸在烛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,她伸出一只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,越过餐桌,指尖轻轻点在了指挥官的手背上。
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。
“……独一无二的‘共犯’,如何?”
那个词从她红润的嘴唇里吐出,带着致命的诱惑力。
指挥官没有收回手,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的触感,隔着一层薄薄的蕾丝,若有若无。
他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”
克莱蒙梭收回了手,重新靠回椅背。刚才那个亲密的瞬间仿佛只是一个幻觉。
主菜的时间,结束了。
克莱蒙梭的指尖从指挥官的手背上移开。
那层薄薄的蕾丝带来的触感也随之消失。她重新坐正身体,恢复了那副无可挑剔的优雅姿态。
“好了,‘共犯’先生。”她微笑着开口,声音里的妩媚和危险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,“我们的主菜用完了,现在是甜点时间。你有什么想吃的吗?”
经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不远处,手中拿着甜点单,随时准备上前。
指挥官的视线从克莱蒙梭的脸上移开,他靠向椅背,双手交叠放在桌上。
“我还没想好。”他回答。
“是吗?”克莱蒙梭的笑容加深了,她对经理摆了摆手,示意他不必过来,“那不如,再玩一次刚才的游戏?这次,由我来为你提供几个选项。”
“可以。”指挥官点了点头。
克莱蒙梭的食指在光滑的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,发出“哒、哒、哒”的轻响。她的目光在餐厅昏黄的灯光下流转,似乎在构思一个有趣的谜题。
“第一个选项,”她开口,声音平缓而清晰,“法式苹果派配新鲜奶油。你知道的,最传统、最经典的那种。用黄油酥皮包裹着熬煮过的苹果,烤到金黄酥脆。温暖、醇厚,象征着家庭和传统,几乎不会有人讨厌它。”
她的描述很详尽,像是在介绍一件艺术品。
“第二个选项,”她停顿了一下,继续说,“朗姆巴巴。一块浸透了朗姆酒糖浆的酵母蛋糕,口感湿润,酒香浓郁。它不那么循规蹈矩,带着一种……自由不羁的烈性。喜欢它的人会非常喜欢,但不习惯的人或许会觉得太过刺激。”
指挥官安静地听着,没有插话。
“至于第三个选项……”克莱蒙梭拖长了声音,血红色的眼眸注视着指挥官,仿佛要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,“法式舒芙蕾。它非常轻盈,口感像云朵一样。但它也很脆弱,对温度、时间的要求都极为苛刻,从出炉到品尝,只有短短几分钟的完美赏味期。它美丽,梦幻,但也……难以掌控,稍纵即逝。”
她说完,便不再言语。餐厅里只有远处刀叉碰撞的声音和低语。
她给了他三个选项,但这个问题本身,却不是一道选择题。
指挥官没有立刻回答。他拿起水杯,喝了一口水。玻璃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。
他看着克莱蒙梭,她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种考量的、饶有兴味的笑意。
“这三个选项,”指挥官终于开口,声音很平稳,“它们不是甜点。”
克莱蒙梭的眉梢动了一下。
“哦?那它们是什么?”
“是人。”指挥官的回答简洁明了,“或者说,是你对她们三个人的看法。”
克莱蒙梭脸上的笑容没有变,但眼神中的光芒更亮了。她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,只是做了一个“请继续”的手势。
“法式苹果派,”指挥官说,他的目光很平静,“传统、温暖、经典,代表着无可挑剔的秩序与正统。这是黎塞留。就像这道甜点一样,她是鸢尾的典范,是所有人心中稳定可靠的象征。不会有人讨厌她,因为她本身就是‘正确’的代名词。”
他的分析很客观,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。
“朗姆巴巴,”他继续说道,“自由、不羁、烈性。蛋糕本身很普通,是酒精赋予了它独特的个性。就像让·巴尔,她蔑视规则,崇尚自由。她的存在本身,对港区的秩序就是一种刺激和挑战。喜欢她的人会被她的率性吸引,但对于习惯了秩序的人来说,她无疑是个麻烦。”
克莱蒙梭端起桌上的酒杯,但没有喝,只是用指尖轻轻转动着杯脚。她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指挥官的脸。
“最后,法式舒芙蕾。”指挥官的声音顿了顿,“美丽,轻盈,但也脆弱,难以掌控。它需要精准的计算和完美的环境才能成型,观赏价值大于实际。这说的是你自己,克莱蒙梭。”
他说出最后这个名字时,克莱蒙梭转动酒杯的动作停了下来。
指挥官看着她,继续补充道:“你将一切都置于精密的计算之下,追求一种极致的、脆弱的完美。你的计划就像舒芙蕾一样,看起来无懈可击,但也经不起任何一点意料之外的变数。你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,但内心深处,或许也为这种‘易碎’的本质而感到不安。”
餐厅的烛光,在克莱蒙梭血红色的眼眸中投下两点跳动的光斑。
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混杂着惊讶、审视,以及最终沉淀下来的、近乎于欣赏的复杂神情。她就这样安静地看着指挥官,看了很久。
周围的一切声音似乎都退去了。
然后,她缓缓地、郑重地,将手中的酒杯放回了桌上。杯底与桌面接触,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。
“指挥官,”她重新开口,声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低沉,却也更加清晰,“你总是在不经意间,给我带来惊喜。”
她的嘴角重新勾起一个弧度,但这次的笑容里,少了几分玩味,多了几分真诚。
“你的分析……完全正确。”她大方地承认,“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刻。我原本以为,你只会分析出前两层。”
她没有否认他对她自己的那段剖析。
“你没有被表象迷惑,而是看到了事物背后的逻辑和隐喻。你习惯于解构问题,找出核心,然后用最简洁的方式进行重组。”
克莱蒙梭的身体微微前倾,双手交叠在桌上,她的目光像是要把指挥官彻底看透。
“这种思维方式……”她轻轻地说,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赞叹,“让我在你身上,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。”
这句话的分量,远比任何一句“你很聪明”的夸奖都要重。
这是一种来自同类的最高认可。
对于克莱蒙梭的评价,指挥官只是笑了笑。
那不是一个表示赞同或否定的笑容。它很浅,嘴角上扬的弧度很小,更像是一个动作的完成,而非情绪的表达。他收回了目光,视线落在洁白的桌布上,仿佛上面有什么值得研究的纹理。
餐厅里的烛火轻轻跳动了一下。
克莱蒙梭没有再说话。她只是看着他,那双血红色的眼眸中,刚才因欣赏而点亮的火焰并未熄灭,反而燃烧得更加沉静,像熔岩下的暗火。她没有追问,没有催促,给予了他足够的沉默时间。
这场由她发起的、关于甜点的问答,似乎已经悬停在了这里。三个选项被摆在了桌面上,等待着最终的裁决。
指挥官的右手食指,在桌布上轻轻敲击了两下。这个动作,与刚才克莱蒙梭的动作如出一辙。
然后,他抬起手。
这个动作很自然,没有丝毫的迟疑。他对不远处侍立的经理,做了一个手势。
经理立刻心领神会,迈着无声的步伐走了过来,停在桌旁,微微躬身。
“阁下,有什么吩咐?”
指挥官没有看他,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克莱蒙梭的脸上。
“请再给我一张便签纸和一支笔。”他的声音很平静。
经理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,他再次从口袋里取出了刚才的便签纸和钢笔,双手奉上,放在指挥官手边。
“请问需要现在为您点单吗?”经理问。
“稍等。”指挥官拿起笔,拔开笔帽。笔尖的金属在烛光下闪过一点寒光。
他没有去看那三个被他自己剖析过的选项——苹果派、朗姆巴巴、舒芙蕾。他的视线越过了它们,仿佛它们只是舞台上已经谢幕的布景。
克莱蒙梭看着他的动作。她的身体姿态没有任何变化,依旧是优雅地靠在椅背上,但她的手指,已经停止了在酒杯杯脚上的转动。
指挥官低头,在空白的便签纸上,写下了一个词。
他写得很慢,一笔一划,字迹清晰而有力。
写完后,他没有折叠纸条。他将笔帽盖好,放在一边,然后将那张写着字的纸条,正面朝下,推到了桌子中央。
“把这个交给后厨。”他对经理说,“告诉他们,如果他们能做,就请把它端上来。如果不能,今晚的甜点环节就到此为止。”
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指令。
经理拿起那张纸条,依旧没有去看上面的内容。他再次躬身:“遵命,阁下。”
随后,他转身,离开了。
餐桌上,只剩下两个人。
经理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后厨的门后。
餐厅里的气氛似乎变得比刚才更加安静。远处传来的交谈声和刀叉声,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。
指挥官没有说话,他重新端起了水杯。
克莱蒙梭也没有说话。她看着那张被经理拿走的纸条消失的方向,血红色的眼眸中,光线明暗不定。她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、不加掩饰的专注。
她在等待。
她在等待一个不属于她预设选项的答案。
指挥官喝了一口水,然后将杯子放回原位。杯底与桌布接触,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他看向克莱蒙梭,目光坦然而平静,仿佛刚才那个打破了游戏规则的人不是他。
克莱蒙梭的目光也迎了上来。
在摇曳的烛光中,他们的视线交汇。没有言语,但信息在沉默中传递。
那是一场无声的交锋。
克莱蒙梭的嘴角,忽然向上勾起了一个极细微的弧度。那不是微笑,更像是一种确认了什么的表情。她伸出手指,指尖上还戴着那副黑色的蕾丝手套。
她没有去碰酒杯,而是轻轻划过自己面前那只装满了冰水的水杯外壁。
冰凉的杯壁上凝结着一层水汽,她的指尖划过,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。水珠顺着那道痕迹,向下滚落。
“指挥官,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很轻,却异常清晰,“你总是能让我感到……意外。”
她用的词是“意外”,而不是“惊喜”。
“我以为,你会在这三者之中,做出一个象征性的选择。或者,你会放弃选择。”她说,“但我没想到,你会创造第四个选项。”
“游戏规则是你定的。”指挥官说,“但怎么玩,由我决定。”
“呵呵……”克莱蒙梭发出一声轻笑,那笑声在安静的空气里回荡,“说得好。的确如此。”
她靠回椅背,姿态重新变得放松起来。那股审视和专注的气息从她身上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某种更深层次的……愉悦。
她享受这种失控。
享受这种棋盘上的棋子,突然跳出棋盘,开始制定新的规则的感觉。
她端起那杯沃恩-罗马尼,这是今晚她第三次端起它。她看着杯中深红色的酒液,光线穿过液体,在桌布上投下一个摇曳的、暗红色的光斑。
“我很好奇。”她说,视线从酒杯移向指挥官,“究竟是什么样的甜点,能让你如此确信,它会比我精心为你准备的三个选项,更适合作为今晚的结尾?”
“它是否适合,不由我来评判。”指挥官回答,“但它是我认为,最能代表‘我们’的答案。”
“我们……”克莱蒙梭ー轻声重复着这个词,眼中的光芒闪烁。她似乎很喜欢这个词的用法。
她将酒杯凑到唇边,却没有喝,只是让嘴唇轻轻触碰着冰凉的杯沿。
“那么,我能知道吗?”她问,声音里带着一种几乎可以被称之为“请求”的语气,但这语气从她口中说出,却更像是一种带着钩子的引诱,“你为我们共同的甜点,写下了一个怎样的名字?”
指挥官看着她。
他没有回答。
因为答案,已经来了。
那位经理再次出现,这一次,他的身后跟着两位侍者。他们手中端着的,不再是盖着银盖的餐盘,而是一个精致的、长方形的白色瓷盘。
盘子被轻轻地放在了餐桌的正中央,介于两人之间,不偏不倚。
经理对着指挥官和克莱蒙梭微微躬身,然后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,便带着侍者们安静地退下了。
现在,餐桌上只剩下他们两人,以及那份姗姗来迟的,属于他们的甜点。
那个白色的瓷盘上,静静地躺着一个完美的白色球体。
它的表面极其光滑,如同打磨过的陶瓷,将餐厅顶部的吊灯和摇曳的烛光清晰地倒映在上面,形成一个扭曲而微缩的世界。它看起来冷静、完整,没有任何瑕疵。
盘子上除了这个球体,再无任何多余的装饰。
克莱蒙梭的视线落在那颗白色的球体上。她没有立刻动作,只是静静地看着。指挥官也没有催促,他拿起了桌旁专门为甜点准备的小勺。
最终,克莱蒙梭也拿起了自己的勺子。勺子是银质的,柄部很纤细。
“Lune Miroir……镜月。”她轻声念出了一个名字,似乎是看到了盘子边缘刻印的极小的花体字,“这就是你给出的答案?”
“它叫什么,是厨师决定的。”指挥官说,“我写的,只是它的‘内容’。”
克莱蒙梭不再言语。她举起勺子,用勺背轻轻地敲击了一下那个完美的白色球体。
“咔。”
一声极其清脆的、类似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。
一道细微的裂痕出现在了球体的表面。随着勺子的下压,裂痕迅速蔓延,整个外壳应声而碎,向内坍塌下去,露出里面淡乳白色的、质地轻盈的慕斯。
一股清雅、冷静的香气,随着外壳的破碎而逸散出来。那是茉莉花的味道,很淡,若有若无。
“白巧克力脆壳……”克莱蒙梭用勺子拨开一块碎片,观察着它的厚度,“非常薄。所以它才能维持完美的球形,但也因此……一触即碎。”
她舀起一勺混着脆壳碎片的茉莉花茶慕斯,送入口中。
慕斯的口感极其丝滑,几乎没有重量感,在口中迅速融化。茉莉花的香气在味蕾上散开,很克制,很优雅,带着一种风暴来临前的宁静。白巧克力碎片则提供了清脆的口感和淡淡的甜味。
一切都很平和,甚至有些过于简单了。
“有趣。”克莱蒙梭评价道,但她的表情并没有显示出太多的“有趣”,“圣洁的、脆弱的外壳,包裹着宁静、和谐的内在。如果这就是你的答案,指挥官,未免有些……太过于理想化了。”
“你只尝到了表面。”指挥官说,他也舀起一勺慕斯,“继续。”
克莱蒙梭看着他,然后,她将勺子垂直向下,深深地挖了下去,直抵盘底。
当她将勺子再次抬起时,一切都变了。
她的动作停住了。那双血红色的眼眸,在这一刻猛地收缩了一下。
那一勺里,不再是纯净的乳白色。慕斯的底部,浸润着某种半流质的、颜色更深的酱汁。其中还混杂着一些深紫色的果肉颗粒。
一股极其复杂的、与刚才的茉莉花香截然不同的气味扑面而来。
有酒精的锐利,有水果的甜香,还有一种……更深沉、更复杂的,类似香料和陈年木材的复合气息。三种截然不同的味道,纠缠在一起,形成了某种全新的、充满冲击力的香气。
她将那一勺送入口中。
闭上了眼睛。
如果说刚才品尝慕斯的感觉是走在一片宁静的月下花园,那么这一刻,就是花园的地面突然裂开,喷涌出了滚烫的熔岩。
首先爆开的,是一股清亮而尖锐的甜,带着柑橘类利口酒的微醺感,像一道锋利的刀锋,瞬间划开了茉莉花的宁静。紧接着,一股更猛烈的、属于黑朗姆酒的烈性冲击而来,包裹着酒渍黑樱桃的果肉感,在舌根处炸开,狂野而深沉。
就在这两种味道激烈对抗、几乎要将味蕾撕裂的时候,一股极其沉稳的、厚重的底味浮现了出来。那味道很复杂,有点像香草,又有点像杏仁,但深处还带着一丝烟草和雪茄盒般的干燥木质气息。它没有去压制前两种味道,而是将它们包裹、容纳,为这场味觉的风暴提供了一个稳固的基石。
三种味道,甜、烈、醇,在口腔中交织、碰撞、缠绕,谁也不是主导,谁也无法脱离另外两者而存在。它们共同构成了一种全新的、充满了矛盾与张力的、属于成年人的复杂风味。
而那作为背景的茉莉花茶慕斯,它的宁静被彻底打破、被“污染”了。它的清雅依旧存在,却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纯粹,只能作为这场风暴的见证者,留下一丝悠长的、混杂着酒精和香料的回甘。
克莱蒙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。
她放下了手中的勺子。
餐厅的烛光,在她血红色的眼眸中摇曳,但此刻,那光芒深处,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惊涛。
她看着指挥官,看了很久。
“……原来是这样。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很低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,“这才是……这道甜点的真面目。”
指挥官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她,等待着她的解读。
“圣洁易碎的外壳……是黎塞留姐姐所维护的,鸢尾那光辉而脆弱的‘秩序’。”她缓缓说道,像是在解剖一件精密的仪器,“宁静和谐的茉莉慕斯,是我们三姐妹对外展现的,统一而优雅的‘表象’。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,那么平衡……”
她的视线落回盘中那个被挖开的、露出了混乱内核的球体。
“所以,这才是它的核心。”指挥官开口了。他用勺子尖端,轻轻点了点盘中那团混乱的半流质内核。
“三种味道,同时爆发,相互纠缠,无法分割。”
克莱蒙梭的目光转向他。
“柑橘利口酒的甜与锐利,是你。”指挥官看着她的眼睛说,“黑朗姆酒渍樱桃的烈性与冲击力,是让·巴尔。而那股复杂、沉稳、作为一切基石的零陵香豆的底味……”
他没有把话说完,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。
“它不是一个分层的夹心蛋糕,不是苹果派,不是朗姆巴巴,也不是舒芙蕾。”指挥官放下了勺子,做出了最后的总结,“它是一个动态的、混乱的、却又稳定共存的系统。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这三种味道,任何一种单独存在,都会让这道甜点变得平庸。但当它们以这种方式纠缠在一起时……”
“……才构成了‘鸢尾’最真实、最完整的模样。”克莱蒙梭接过了他的话,轻声说完了后半句。
她脸上的震惊已经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明亮得惊人的神采。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,一种灵魂被彻底看穿的战栗,以及一种……被完全理解的、隐秘的喜悦。
她忽然笑了。
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、不带任何伪装的笑容。
“指挥官,”她端起那杯波美侯红酒,这是今晚她最后一次端起酒杯,“我收回我之前的话。你点的不是一道甜点,也不是在说我。”
她向他举杯。
“你是在说‘我们’。”
说完,她将杯中深红的酒液,一饮而尽。
指挥官放下了自己的酒杯。
杯底与桌布接触,没有发出声音。他看着克莱蒙梭,她刚喝完最后一口酒,脸颊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,或许是酒精的作用,又或许是别的什么。
“那么,”指挥官开口,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因解读甜点而产生的短暂沉默,“这道甜品,配得上这一餐的收尾吗?”
克莱蒙梭将空酒杯轻轻放回桌上。她没有回避指挥官的视线,血红色的眼眸在烛光下像两颗被擦拭过的宝石,闪烁着明亮而直接的光。
她笑着点了点头。那笑容很坦然,带着一种智力交锋后棋逢对手的满足感。
“配得上?不,指挥官。”她纠正道,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,“它不是‘配得上’,而是‘定义’了这一餐。从你选的那瓶库克香槟开始,到我为你点的罗西尼牛排,再到这道‘镜月’。我们今晚所做的一切,都不是简单的吃饭,而是在交换彼此的‘答案’。”
“这道甜点,是你给出的、关于‘我们’的最终答案。”她身体微微前倾,双手交叠在桌上,“而我……对这个答案,非常满意。”
说完,她拿起勺子,舀起了最后一勺混合着三种复杂风味的慕斯,优雅地送入口中。
指挥官也拿起了自己的勺子,将盘中剩下的甜点吃完。茉莉花的清雅余韵,被那股复杂的、属于三种灵魂交织的味道彻底覆盖,留下悠长而令人难忘的回味。
甜品用毕。
侍者悄无声息地上前,撤走了空盘。桌面上重新恢复了整洁,只剩下水杯和摇曳的烛台。
餐厅里的客人比他们刚来时更少了,音乐声也变得更加轻柔。两人之间陷入了一段沉默。
这段沉默并不尴尬。
它更像是一场激烈交响乐章结束后,空气中仍在回荡的余音。他们不需要再用言语去填充什么,因为最重要的信息,已经在食物、酒和眼神的交锋中传递完毕。指挥官的视线落在跳动的烛火上,火焰在他的镜片上投下一个小小的、温暖的光斑。克莱蒙梭则端起水杯,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杯壁。
指挥官抬起手,对不远处的经理做了一个手势。
经理立刻走了过来,停在桌旁,微微躬身。
“阁下,还需要点什么吗?”
“两杯干邑。”指挥官说,他的目光转向克莱蒙梭,“路易十三,可以吗?”
克莱蒙梭的眉梢动了一下。那双血红色的眼眸中,闪过一丝意料之外的光。路易十三,干邑中的传奇,也是她私人酒窖中最钟爱的藏品之一。这是餐后酒的经典选择,也是最奢华的选择。用来结束这样一场晚餐,再合适不过。
她没有说话,只是微笑着,对他点了点头。
“好的,阁下,女士。”经理记录下来,转身离去。
很快,两只造型典雅的郁金香闻香杯被放在了两人面前。经理亲自端着一个精致的木盒走来,打开盒盖,取出了那瓶造型华丽的水晶酒瓶。琥珀色的酒液被小心翼翼地注入杯中,大约只有杯底薄薄的一层。
浓郁而复杂的香气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。那是花香、果香、香料和陈年橡木桶的气息完美融合后的味道。
克莱蒙梭端起酒杯,用手心的温度稍微温了一下杯壁。她没有立刻喝,而是先将杯口凑到鼻下,闭上眼睛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指挥官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。
“我开始有些好奇了,指挥官。”克莱蒙梭睁开眼,看着他,声音里带着一种慵懒的笑意。
“好奇什么?”指挥官问。
“好奇你的办公室里,除了海图、作战计划和资源调度表之外,是不是还有一份关于你秘书舰的、极其详尽的观察报告。”她轻轻晃动着酒杯,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划出一道道“酒泪”。
她的视线在指挥官的脸上逡巡,仿佛要从他的表情中找出答案。
“你记得我喜欢喝什么,知道该用怎样的菜肴来解读我,甚至能看透我那些藏在甜点里的、小小的恶作剧。”她将酒杯凑到唇边,抿了一小口,然后让酒液在舌尖停留了几秒。
“看来,‘观察秘书舰’,”她放下酒杯,嘴角勾起一个妩媚而危险的弧度,“也是你日常工作里,非常重要的一部分?”
指挥官看着克莱蒙梭,点了点头。
“算是。”
他的声音很平稳,像是在确认一份常规报告的结论。
克莱蒙梭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。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,依旧是那种危险而妩媚的弧度。她没有追问,也没有评价,只是将那双血红色的眼眸,重新聚焦在指挥官的脸上。
她端起那只盛着干邑的闻香杯,手腕轻晃,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缓慢地旋出一道优美的弧线。她将酒杯凑到唇边,抿了一小口。酒液滑入喉咙,留下温暖的余韵。整个过程,她的视线都未曾离开指挥官。
指挥官也在做着同样的事。他将酒杯托在掌心,让手掌的温度传递给杯中的液体。他也喝了一口,然后将杯子放回桌面。玻璃杯底与铺着桌布的桌面接触,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。
这不是那种令人尴尬的沉默。
它更像是一种存在于高阶棋手对弈时的静默,双方都在评估着眼前的局势,思考着下一步的落子。烛光在他们之间摇曳,将他们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壁上,拉长,交织。
餐厅里的背景音乐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。远处,原本还有谈笑声的餐桌,此刻也安静了下来。侍者们正在无声地收拾着餐具,动作轻柔。
克莱蒙梭的指尖,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食指指尖,在闻香杯的杯壁上轻轻划过。她的目光从指挥官的眼睛,滑到他的鼻梁,再到他的嘴唇。她似乎在用视线重新描摹他的轮廓,审视着这件她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的“艺术品”。
指挥官没有回避她的打量。他很平静地坐在那里,偶尔端起酒杯,品尝一口杯中的干邑。他的姿态很放松,后背靠着椅背,但眼神却很专注。他也在观察着她,观察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,每一个优雅得无可挑剔的动作。
时间在流逝。
餐厅里最后一桌客人站起身,在侍者的引导下走向门口。他们的脚步声和低语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清晰,但很快,随着大门的开启和关闭,那些声音也消失了。
现在,整个餐厅里,除了还在忙碌的侍者,就只剩下他们这一桌客人了。
空旷感让烛光的存在变得更加清晰。光线似乎变得更暗,也更集中。指挥官拿起酒杯,喝完了最后一口干邑。他将空杯放回桌面。
克莱蒙梭也喝完了她的酒。
两人都没有说话。
就在这时,一个身影走到了他们的餐桌旁。
是那位一直服务他们的餐厅经理。他站定的位置恰到好处,既不会显得冒犯,又能确保两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。他没有立刻开口,而是先等待了两秒,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。
餐厅的经理微微躬身,声音里带着歉意,但足够清晰,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。
“指挥官阁下,克莱蒙梭女士。”
他的声音很柔和,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恭敬。
指挥官的视线从克莱蒙梭脸上移开,转向经理。克莱蒙梭也收回了打量的目光,看向他。
“非常抱歉打扰二位的雅兴。”经理的姿态保持着谦卑,双手交叠在身前,“只是……餐厅已经到了打烊的时间。当然,如果二位还想继续,我们非常荣幸能为您服务。”
他的话语很委婉。他表达了打烊的事实,但又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客人,没有流露出任何催促的意思。
指挥官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。时针已经指向了午夜。
“不,是我们耽误你们太久了。”指挥官说,“准备结账吧。”
“好的,阁下。”经理再次躬身,“账单已经由老板处理,算是他对二位贵客的一点心意。今晚能为您服务,是我们的荣幸。”
说完,他便后退了几步,为两人留出起身的空间,然后转身去为他们取来外套。
指挥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。他整理了一下西装的下摆。
克莱蒙梭也站起身,她的动作流畅而优雅。那条酒红色的丝质长裙随着她的动作,在烛光下泛起流动的光泽。她比穿着平底鞋的指挥官要高出一些,这得益于她脚上那双极细的高跟鞋。
经理拿着两件外套走了回来。一件是指挥官的深灰色西装外套,另一件是克莱蒙梭的黑色羊绒披肩。
指挥官先接过自己的外套穿上,然后自然地从经理手中接过了那件披肩。
他走到克莱蒙梭身后,将柔软的披肩展开,轻轻地披在她的肩上。他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了她颈后裸露的肌肤,能感觉到一丝凉意。
克莱蒙梭的身体没有动,她只是微微侧过头,血红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,看向指挥官的侧脸。
“谢谢。”她的声音很轻。
“走吧。”指挥官说。
两人并肩向餐厅门口走去。经理和几位侍者站在门口,躬身相送。
餐厅的木质大门被推开,一股带着海洋气息的、微凉的夜风吹了进来,吹动了克莱蒙梭耳边的几缕发丝。
餐厅的木质大门在他们身后合拢。
门内温暖的烛光和门外清冷的月光被彻底隔绝。
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,发出“嗒、嗒、嗒”的清脆声响,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。这里是老城区,路灯的间距很远,昏黄的光线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、时断时续的光斑。白天热闹的商店橱窗,此刻只剩下黑洞洞的玻璃,倒映着他们两个模糊的身影。
克莱蒙梭的手臂挽着指挥官的小臂。隔着西装的布料,他能感觉到她手臂的轮廓。她的步伐很稳,与他的步调保持着一致。那件黑色的羊绒披肩包裹着她的肩膀,夜风吹过,吹起了披肩的一角。
两人都没有说话。
他们就这样走着,高跟鞋的声音是唯一的背景音。走过一个街角,风大了一些,带着海水的咸味。克莱蒙梭挽着指挥官手臂的力道,收紧了一些。
“指挥官。”
她突然开口,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散,但很清晰。
“嗯?”指挥官侧头看她。
月光下,她的侧脸轮廓分明,那双血红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,显得格外深邃。
“今晚,你的表现超出了我的预期。”她说。
她的语气很平静,像是在陈述一份战报的结论,而不是一句赞美。
指挥官的脚步没有停顿。
“哪方面?”他问。
两人走过一盏路灯,橘黄色的光从头顶洒下,短暂地照亮了他们的脸,然后又重新将他们投入阴影。光影交错的瞬间,克莱-蒙梭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。
“所有方面。”
她回答。
这个答案像一枚被精准投下的石子,落入深夜的寂静中,没有激起巨大的水花,却让水面下的暗流开始加速。
她停下脚步,指挥官也随之停下。她转过身,面对着他。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,指挥官能闻到她身上残留的干邑白兰地的香气,混合着她自身那股淡淡的白玫瑰体香。
克莱蒙梭的手指在他小臂的西装布料上,轻轻地、有节奏地敲击了两下。那动作很轻,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。
“从你选择那瓶库克香槟,挑战传统搭配规则开始;到你解读我那道鸭胸,看穿了菜品背后的隐喻;再到最后,你跳出了我为你设定的所有框架,用那道‘镜月’,给出了一个关于‘我们’的、我从未想过的答案。”
她的声音不高,但在寂静的街道上,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。
“你让我看到了……一种新的可能性。”
她抬起另一只手,指尖轻轻抚过指挥官胸前的领带,为他抚平了一丝不存在的褶皱。她的指尖隔着丝质的领带,带着凉意。
“我一直以为,我已经足够了解你,指挥官。我为你建立了模型,分析了你的行为模式,预测了你在各种情况下的反应。那些数据一直很准确,让我能很好地……‘使用’你。”
她用“使用”这个词,说得坦然而直接,没有任何掩饰。
“但是今晚,你所有的行为都超出了我模型的预测范围。你展现出的,不仅仅是‘优秀’,而是一种……和我同质的、能够解构规则并创造新规则的能力。”
她的手从他的领带上移开,重新放回身侧。
指挥官看着她,没有说话。他只是静静地听着,任由她进行着这场单方面的、关于他的剖析。他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太真切,没有惊讶,也没有喜悦。
“所以呢?”他终于开口问。
克莱蒙梭笑了。
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……危险。
“所以,”她向前走了一小步,两人的距离更近了。她微微低下头,看着他的眼睛,那双血红色的眼眸里,倒映着他模糊的身影,“我需要重新对你进行评估了,我亲爱的指挥官。”
“我原有的、关于你的所有数据和模型,都将在今晚之后……作废。”
“我需要一个新的框架,新的逻辑,来重新定义你,以及……我们之间的关系。”
她说完,退后一步,重新挽住了他的手臂。
“走吧。”她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,“夜深了,该回去了。”
她转过身,拉着他继续向前走去。仿佛刚才那段极具冲击力的宣言,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。
指挥官没有再问什么,他顺着她的力道,迈开了脚步。
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,在空旷孤寂的街道上,渐行渐远。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路灯,将他们拉长的影子,投在他们身后的路上。
指挥官为克莱蒙梭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。
她的手扶着车门顶框,弯腰坐了进去,酒红色的裙摆滑过真皮座椅的表面。指挥官关上车门,绕过车头,坐进驾驶位。他关上车门,车厢内的空间瞬间变得安静而封闭。
他将钥匙插入,转动。
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,随后转为平稳的怠速运转。仪表盘上的指针亮起,幽蓝色的光芒映在指挥官的脸上。他系上安全带,克莱蒙梭也做了同样的动作,安全带卡扣发出的“咔哒”声在安静的车厢里很清晰。
他挂挡,松开手刹,轻踩油门。
汽车平稳地驶出餐厅的停车场,汇入了深夜空旷的沿海公路。
路灯的光线以固定的节奏从车窗外划过,在车厢内投下一道道移动的光影。光线扫过指挥官握着方向盘的手,又掠过克莱蒙梭交叠在腿上的、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。
窗外,一边是沉睡的城市,零星的灯火勾勒出建筑的轮廓。另一边是黑暗的海洋,只有远处几点渔船的灯光在闪烁。偶尔,车会经过一片没有灯光的田野,只有车灯能照亮前方的一小段路,以及路边被风吹动的野草。
车里没有播放音乐。只有引擎运转的平稳声音,和轮胎碾过路面的细微摩擦声。
两人都没有说话。
这种沉默从餐厅一直延续到了现在。
克莱蒙梭没有看窗外的夜景,她解开了盘起的长发,粉色的发丝散落在肩头和酒红色的裙子上。她侧过头,身体靠着座椅,视线一直落在指挥官的侧脸上。
光影的明暗交替,让他脸部的轮廓显得更加分明。他目视前方,下颌线紧绷,嘴唇抿成一条直线。
克莱蒙梭的嘴角,向上勾起一个弧度。
那是一个很浅的、在昏暗光线下几乎无法被察觉的笑容。
“指挥官。”
她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寂静。声音不大,却很清晰,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。
指挥官的视线没有移动,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。
“我的城堡……”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,尾音被拖得很长,像羽毛一样轻轻搔过耳膜,“你还记得路吗?”
这个问题,像一个开关。
指挥官握着方向盘的双手,手指的关节收紧了。
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,随后又恢复了平稳。
车速没有丝毫变化。
他没有立刻回答。车子又驶过了一盏路灯,明亮的光线短暂地照亮了他紧抿的嘴唇。
克莱蒙梭没有催促,她只是看着他,那双血红色的眼眸在昏暗中,像两点燃烧的炭火。她脸上的媚笑弧度更深了,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、属于胜利者的从容。
她知道他会给出怎样的回答。
指挥官的视线依旧看着前方空旷的道路。他没有说话。
他只是点了点头。
动作的幅度很小,但足够让克莱蒙梭看清楚。
车子平稳地行驶着。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。一条路是主干道,通向港区的宿舍区,路灯明亮,路面宽阔。
另一条路,则拐向了沿海的山区,路灯变得稀疏,道路也变得更加狭窄和曲折。那条路的深处,是一片被高大树木掩映的黑暗。
指挥官没有丝毫犹豫。
在即将到达岔路口时,他拨动了转向灯的拨杆。
“滴答,滴答,滴答……”
转向灯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,富有节奏地响着。
他转动方向盘。
车头灯的光柱切开了前方的黑暗,照亮了那条更为幽深僻静的道路。
汽车驶离了主干道。
身后的城市灯火被甩在越来越远的地方,最终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晕,然后被山体的阴影彻底吞噬。道路两旁的景物,从整齐的行道树,变成了形态各异的、在夜风中摇晃着枝桠的天然林木。
车窗外的光线越来越少。
路灯已经完全消失了,唯一的光源只剩下汽车的车灯和天上的月亮。月光穿过树叶的缝隙,在路面上洒下斑驳的、晃动的光影。
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。
克莱蒙梭收回了注视着指挥官的目光,她将视线转向窗外。那些飞速后退的树影,在她血红色的眼眸中,拉出一条条黑色的残影。
她解开了安全带。
指挥官瞥了她一眼。
“放心,指挥官。”她轻笑着说,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,“我只是觉得……有些束缚。”
她调整了一下坐姿,身体更深地陷入了柔软的座椅里。她将一只手的手肘撑在车窗的边缘,手掌托着脸颊,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搭在自己的腿上。
那条酒红色的丝质长裙,因为坐姿的改变,向上滑了一些,露出了她一小截白皙的小腿。
车内的空气,似乎变得比刚才更加安静,也更加……稠密。
指挥官收回视线,重新专注于前方的道路。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了一下。
前方,道路的尽头,两扇巨大的、雕刻着复杂花纹的黑色铁艺大门,在车灯的照射下,缓缓地、无声地向两侧打开。
门后,是一条由白色碎石铺成的、长长的车道。车道的尽头,一座古老的城堡,在月光下显露出它巍峨而沉默的轮廓。
指挥官跟着她,走向大厅一侧的旋转楼梯。
楼梯的扶手是深色的桃木,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藤蔓花纹。扶手很凉,握上去能感觉到木质的坚硬。台阶上铺着厚厚的深红色地毯,踩上去不会发出任何声音,只会陷下去一个浅浅的印子。
克莱蒙梭走在前面,她的裙摆拖曳在地毯上。她没有扶扶手,背脊挺得笔直。楼梯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巨大的油画,画框是镀金的。画中人的脸孔在昏暗的光线下都显得模糊不清,只有他们的眼睛,似乎都在注视着这两个走上楼梯的人。
每隔一段距离,墙壁上就有一个烛台,上面插着真正的白色蜡烛。烛火摇曳,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,拉长,扭曲,晃动。
楼梯很长,仿佛没有尽头。
终于,他们来到了二楼的走廊。这里的地板不再是大理石,而是铺着同样柔软的深红色地毯。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、同样材质的桃木门。
克莱蒙梭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。
她没有去转动门把手,而是回过头,看着指挥官。
“晚餐时,你说在我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在安静的走廊里很清晰,“我很想知道,从你的眼睛里看到的那个‘克莱蒙梭’,究竟是什么样子的。”
指挥官看着她,没有说话。
“语言有时候是会骗人的,指挥官。”她微笑着,然后伸出手,轻轻推开了那扇门,“但‘选择’不会。”
门被推开,里面不是卧室,也不是书房。
而是一个房间。
一个……只属于她的房间。
那是一个巨大的衣帽间,或者说,是一个陈列室。房间的三面墙壁,都是顶天立地的透明玻璃柜。左边的柜子里,陈列着数百双高跟鞋,按照颜色、款式和鞋跟高度,排列得整整齐齐,像一支等待检阅的军队。每一双鞋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,在灯光下闪着光。
右边的柜子里,则是各式各样的丝袜。黑色的、白色的、肉色的,蕾丝的、网格的、油亮的,它们被卷成整齐的圆筒,放在一个个小格子里,像蜂巢一样。
而正对着门的墙壁上,那个最大的柜子里,陈列的不是衣物。
而是各种各样的……私密收藏。
照片被装在银质的相框里,视频则存放在一个个贴着标签的黑色硬盘中。甚至还有一些……看起来很特殊的道具,被安静地陈列在天鹅绒的衬垫上。
指挥官的视线扫过那些陈列品。
克莱蒙梭走到房间中央的一张天鹅绒沙发前,坐了下来。她双腿交叠,姿态优雅。
“这里,”她向四周示意了一下,“是我的一部分。是我不常对外展示的那一部分。”
她看着指挥官,那双血红色的眼眸里,带着一种坦然的、不加掩饰的邀请。
“现在,指挥官。”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,“轮到你了。告诉我,你想看到……我的哪一面?”
指挥官没有说话。
他的目光从那些玻璃柜上移开,最后落在了克莱蒙梭的身上。
他没有走向左边陈列着高跟鞋的柜子,也没有走向右边陈列着丝袜的柜子,更没有去靠近那个存放着私密收藏的中央展柜。
他迈开脚步,径直走到了克莱蒙梭面前。
他停下脚步,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个手臂的长度。房间里的灯光从头顶照下,在他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,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然后,他伸出手。
他的动作不快不慢,目标明确。
他的手越过两人之间的空间,没有去触碰她身上任何性感的部位,而是轻轻地握住了她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右手。
他将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,然后用另一只手,从她无名指的指根处,捏住了手套的边缘。
他开始,一寸一寸地,将那只黑色的蕾丝手套,从她的手上,缓缓地剥离下来。
手套的布料很薄,紧贴着她的皮肤。随着指挥官的动作,蕾丝的花纹从她光洁的皮肤上退去,露出了她手指修长的轮廓,以及保养得宜的、泛着健康光泽的指甲。
整个过程,克莱蒙梭都没有动。她只是坐在那里,任由他动作。她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。但她的眼睛,那双血红色的眼睛,一直死死地盯着指挥官的脸,仿佛要在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。
指挥官的动作很专注。
终于,整只手套被完全褪了下来。他将那只轻薄的、还带着她体温的蕾丝手套,握在了自己的手心。
他抬起眼,看着克莱蒙梭。
“我想看的,”他开口,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,“是你摘下所有伪装的样子。”
指挥官握着那只蕾丝手套,看着克莱蒙梭的眼睛。
房间里很安静。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极其细微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送风声。光线从天花板上的射灯落下,将陈列柜里的高跟鞋和丝袜照得轮廓分明,也照亮了两人之间那片铺着厚地毯的空地。
他将那只轻薄的、还带着她体温的黑色蕾丝手套,在手心缓缓攥紧。
“真正的艺术品,”指挥官开口,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静默。他的声音不高,但在空旷的陈列室里,每一个字都带着回响,“无需任何多余的修饰。”
他的目光从克莱蒙梭脸上那无可挑剔的妆容,滑到她身上那条剪裁完美的酒红色长裙,最后,又回到了她的眼睛。那双血红色的眼眸,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,倒映着他自己的身影。
克莱蒙梭没有动。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双腿交叠的优雅坐姿,背脊挺得笔直,仿佛她不是坐在柔软的天鹅绒沙发上,而是坐在审判庭的王座上。她脸上的微笑没有消失,但那笑容的弧度,似乎凝固了。
指挥官向前走了一步。
皮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,没有发出声音,但他的靠近,却让两人之间的空气变得更加稠密。
“而真正的猎手,”他继续说道,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,“往往是以猎物的身份出现的。”
这句话像一颗被投入深湖的石子。它没有激起巨大的浪花,却让湖底的暗流开始汹涌。指挥官的视线像手术刀一样精准,他看着克莱蒙梭,看着她那双依旧带着笑意的眼睛,看着她那微微上扬的嘴角。
他停下脚步,此刻,他距离她只有一步之遥。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白玫瑰混合着干邑的香气。他微微俯下身,将两人视线的高度拉到几乎平齐的位置。
“亲爱的克莱蒙梭,”他轻声说,这个称呼从他口中吐出,带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、危险的亲昵感,“你是这样的吗?”
寂静。
持续了大约三秒钟的、针落可闻的寂静。
然后,克莱蒙梭笑了。
那不是她惯常挂在嘴边的那种礼节性的、带着算计的微笑。
“呵呵……呵呵呵……”
她先是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,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。接着,笑声越来越大,她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,身体也因为无法抑制的笑意而向后靠去,深陷在柔软的沙发里。她抬起那只没有被摘下手套的、戴着黑色蕾丝的手,轻轻掩住了自己的嘴唇,但那愉悦的、清脆的笑声,依旧从她的指缝间溢出,在巨大的陈列室里回荡。
她的笑声里没有愤怒,没有窘迫,也没有被看穿的慌乱。
只有纯粹的、不加掩饰的兴奋。
就像一个棋手,在棋局中遇到了一个完全出乎自己意料、却又无比精妙的对手时,所感到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战栗和喜悦。
终于,她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。
她放下手,重新坐直身体。她的脸颊因为刚才的笑而泛起一层动人的红晕,那双血红色的眼眸中,闪烁着前所未有的、明亮得惊人的光芒。
“指挥官,指挥官……”她轻声念着他的名字,声音里还带着一丝笑过之后的微喘,“你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。不,‘惊喜’这个词已经不够准确了。”
她伸出那只被褪去了手套的、赤裸的手,越过两人之间极近的距离,用冰凉的指尖,轻轻触碰了一下指挥官的嘴唇。
一个极其轻微的、试探性的动作。
“你是在……邀请我吗?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一种致命的蛊惑力,“邀请我……向你展示,那个藏在所有伪装之下的,真正的‘克莱蒙梭’?”
她的指尖在他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秒,然后缓缓滑落,划过他的下颌线,最后停在了他颈侧的动脉上。她能感觉到他皮肤下,那平稳而有力的脉搏跳动。
“不过,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,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,我亲爱的‘猎手’先生。”她的嘴角重新勾起那个危险而妩媚的弧度,眼神像淬了毒的刀锋,“当你以为自己是猎手,正在揭开猎物的伪装时……你有没有想过——”
她的指尖在他的动脉上,轻轻地、有节奏地敲击了一下。
“——这本身,或许就是‘猎物’为你准备的,最深的一层陷阱呢?”
指挥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。
他的视线从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眸,缓缓下移,落在了她停留在自己颈侧的手指上。那只手很美,手指修长,皮肤白皙,与她另一只手上那副黑色的蕾丝手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然后,他动了。
他没有后退,也没有去拨开她的手。
他向前,压低了身体。
克莱蒙梭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。
他吻住了她的嘴唇。
这个吻没有任何前兆,直接而有力。它不像情人间的缠绵,更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、宣告主权的入侵。他的另一只手,那只一直握着她手套的手,此刻绕到了她的脑后,手指插进了她柔顺的粉色长发中,固定住了她的头,让她无法后退。
克-莱蒙梭只愣了一瞬。
她的身体僵硬了片刻。
然后,她停留在指挥官颈侧的那只手,手指猛地收紧,指甲几乎要陷入他的皮肤。
但她没有推开他。
她闭上了眼睛,以一种更加激烈、更加具有攻击性的姿态,回应了这个吻。这不再是谁主导谁的问题,而是一场平等的、没有规则的较量。他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,空气中弥漫着干邑的醇香和口红的甜腻气息。
这场吻持续了很久。
直到两人都有些呼吸不畅,指挥官才缓缓地松开了她。
他们的嘴唇分开,拉出一条晶亮的银丝。
两人都有些喘息。克莱蒙梭的口红已经完全被吻花了,红色的印记沾染在了指挥官的嘴唇上。她的眼神有些迷离,但深处的那股火焰,燃烧得比之前更加旺盛。
指挥官看着她,用拇指轻轻擦去了自己唇上属于她的口红印。
“现在,”他开口,声音因为刚才的吻而显得有些沙哑,“你得到你的答案了吗?”
他没有说是,也没有说不是。
他用行动,给出了一个比任何语言都更加明确的回应。
他不是猎手,也不是猎物。
他是与她站在同一个棋盘上的,唯一的对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