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地正悄然发生巨变,曲寒山波澜不惊,一如数千年来超脱于世外,淡看云卷云舒。
慕清梦在天井间抱腿屈膝,螓首微摇,唇瓣微动,默声吟诵着不知哪家先贤的至理之言。自齐开阳离山之后,道观里比往日热闹,每日都有灵兽来来往往。可不知怎地,在她心里却觉寂寞许多。从小带到大,形影不离的孩子去闯天地,家中的长辈大体都会有这样的感受。——即使寿元无尽的仙人也不例外。
“师尊,外面来了消息。”
“有趣的,还是无趣的?”慕清梦顽皮地一笑,道:“你说你的,我就是觉得最近有些无聊。”
“南天池凤圣尊传法帖至各大宗门,言焚血老怪重现,原因没有说。三家天池暂无回应,各大宗门沉默以对。”楚明琅一双电眼不经意地在慕清梦脸上一扫,目光颇为复杂,好奇,暗笑,还有一点点期待。
呵斥诸圣如天经地义的慕清梦脸上掠过一抹嫣红,轻笑道:“凤栖烟说的话,已经没人听了么?”
“她三千年不离南天池绝顶,世间的确有很多人都忘记她了。”楚明琅低声道:“说起来……”
“好啦……丫头片子,想说什么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?”
慕清梦伸手去挠楚明琅腰肢,少女嘻嘻地扭身闪躲,道:“师尊,人家没有那个意思。”
慕清梦白了她一眼,道:“凤家洞天卜卦之术绝世无双,另三家不会不信。他们无回应,我猜是不知道怎么办。一件事情瞒了三千年,突然又要被掀出来,你猜猜他们有多少事要做,多少话要改口圆回来?”
“焚血终于还是回来了。”
“他们酿的祸端,叫他们自己去受。”慕清梦嘴角边带着嘲弄的冷笑,道:“这件事有点意思,哎呀,好想看看这些人准备怎么办。还有呢?”
“东天池传令三家天池并各大宗门,邀约相聚一晤,其中也有师尊。令就挂在紫溪山巅,非天机修为不可见,余圣尊去取了来。”楚明琅递上一张卷轴,道:“开阳自紫溪山现身搅入一场是非,那些人顺藤摸瓜,找到这里来了。”
“让他们慢慢找,找开心点。”慕清梦不以为意地打开卷轴,吹了一口香风,卷轴上原本的天威煌煌,随香风飘散。略览字迹,慕清梦哂笑一声,随手将卷轴化作飞灰,道:“什么年头了,还搞这些玩意儿,一天天的正事不干,弄些虚头巴脑的东西,说不出不怕世人笑掉大牙。”
“是什么事?”
“好像可以去凑个热闹。”慕清梦自言自语,略过不答。
“师尊要出山?”楚明琅吃了一惊,又有窃喜之意。
“迟早的事情。”慕清梦双腿一并起身,道:“去看看他们的嘴脸,是不是这么不堪,还是成天演戏。”
“一演三千年,连我们活没活着都不知道,就为了骗我们?弟子看不像。”
“咯咯,我看也不像,或许就是这么蠢。罢了罢了,绝不能大意,去看看也好。什么时候去好呢~”
慕清梦正自沉吟,忽听道观后院传来一声雷响。雷鸣并不震耳,听起来倒更像一阵急速轻轻击打的鼓点。这样的鼓点,若在凡间的戏台上,常于好戏开场之前奏响。
“师尊,是……是……青冥窥天斗?”楚明琅声音发颤,不知是喜是忧。
“看看去。”常年云淡风轻的慕清梦面色不变,足下却快了许多,像片云彩飘向后院。
后院右转两个弯,第三间真是齐开阳常年入梦之所。慕清梦飘至第五间,衣袖拂开房门。楚明琅赶至时,看恩师立在门口,螓首微偏,面上似笑非笑,似喜非喜。
少女一探脖颈,房内一只大如斗,生两耳的玉壶盛放中央,质地无暇得几至透明。壶内盛放三光神水,日光之金,月光之银,星光之紫,熠熠生辉,如星霄灿烂。楚明琅当然知道这只玉壶用昆仑寒玉铸就壶身,原本通体雪白,可此刻两耳位置皆染上一层碧色。
色泽嫩如春柳生芽,青翠透亮。楚明琅生生打了个激灵,颤声道:“恩师,是……是折柳色?”
“开阳好像在做一件很了不得的大事情呢。”慕清梦含笑点头,语声颇多赞许,她步入房中,抚摸着玉壶道:“是折柳色呀,好清透,好诱人的色彩。”
“师尊,当年得玉壶的时候……尊主曾言天地有变,壶现折柳。初如嫩芽,盛似翠黛,极转枯黄……”楚明琅激动道,断断续续,几乎语不成声。
“你别激动,天地大势如水,潮涨潮落,从无定数。多多勤修内功,机遇,永远只会落在有准备,有能力的人头上。”慕清梦告诫地瞪了她一眼,自言自语道:“这么说来,我更应该去东天池的那个什么会上,与他们晤上一晤……啊……不着急,开阳未必能做得成呢?”
大宋国延福宫里忽然挂起莫名的朔风,朔风凛冽。卓亦常步步进逼,尚未成年的清俊容颜里,目若喷火,薄唇如刀。
镇岳鞭闪着暗金色的铜光,威严如岳。皇帝露出些许惶恐,连退两步,颤抖的手指指着卓亦常道:“你……你竟敢忤逆朕!竟敢逼迫朕!”
魔兵正追杀皇宫中人,十余名悍勇的千牛卫将士为图自救也好,意识到皇帝无可救药也罢,怒喝着挺身迎战。这些将士是军中精锐,一个个血气旺盛,与魔尸战作一团。
他们气力不弱,但魔尸刀枪不入,口中喷出魔气。将士们奋战之下无力提防,魔气刚刚吸入就痛声嘶吼,身上骨骼异变,双目凸出变得赤红,獠牙生长,一个个的都在迅速魔化之中。
剩下的侍卫见此惨状,自顾不暇,更没有勇气上前拼命。宫女等更是吓得连声尖叫,夺路想逃。可延福宫周围被一只罩子笼罩,每逃至边缘都会被挡回,上天无路入地无门。
一团混乱之中,有人看见朝中不少重臣都被一同困住。这些重臣随卓亦常前来,见到这等惨烈场面,本躲在宫女与将士们身后。可现在鸡飞狗跳,谁又能顾得他们?重臣们同样慌乱,又是暗骂卓亦常,又是哀叹不幸,遭了无妄之灾。
“陛下失德,臣,当为大宋计!”卓亦常半步不退,头顶凝成白毫光芒,书卷随身舞动,左手又捏住一杆狼毫,道:“诸位老大人,一同做个见证。”
“陛下,臣等请陛下为江山社稷,黎民百姓计,悬崖勒马!”重臣们见无路可逃,再躲藏下去,最终还是成了皇帝的口中血食。于是大声奏请,望皇帝能迷途知返。
魔尸们杀退千牛卫将士,还将十余名将士魔化。这些魔尸颇有章法,围成一个圈子,朝重臣与宫女们逼来。至于散乱在圈子之外的人,皆被罩住走不脱,终究要被分而围之。
正危急间,一缕游魂抹过,剑光过处,一名魔尸被斩断手臂。魔尸哇哇痛叫,回身时剑光抹过他的脖子,鲜血飙出冲着头颅飞天而起。
狼卫将领荷重甲挥手下令,狼卫们分成两拨。一拨护卫重臣与宫女,一拨与魔尸对峙。那名被斩首的魔尸竟然不死,尸身伏低在地上摸索,飞起头颅自行滚向尸身,被双手捧住在脖颈上一接,更加目露凶光。
一名重臣忽而记起,道:“是太祖狼卫,是太祖狼卫!我们有救了。”
“诸位老大人请勿擅动,务必听本将军令。”狼卫将领与魔尸杀做一团,激战中高声呼喊,见重臣们依然慌张,有几位甚至想趁两边激战逃往安全的地方。不怪这些人胆子小,毕竟大都是文官,一辈子没见过刀兵,更没见过鬼魂大战魔尸,早已吓得魂不附体,除了逃命之外再无想法。
狼卫将领一边奋勇厮杀,一边指挥一什狼卫守在重臣们身前,那什长道:“诸位老大人勿慌,有吾等在,管叫这帮魔物有来无回!”
狼卫与魔尸激战,魔尸口吐魔气,顷刻间就能将凡人化作魔物。但狼卫皆是铁血忠魂,不为魔气侵扰。狼卫们各个武艺高强,以战阵迎敌,魔尸们抵挡不住。可魔尸们数量更多,还能接续断肢,两边战得旗鼓相当。
“陛下,臣请陛下睁开眼睛,睁开这里的眼睛看看。”卓亦常一手指着四周,一手捧在心口,道:“古往今来,何曾有皇宫生过这等祸端。陛下责臣忤逆陛下,逼迫陛下。敢问陛下,臣,此刻该当如何自处?本来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!今日若死臣一人,陛下肯回头,臣擒拿乱臣贼子之后,即刻死在陛下面前!请陛下下旨,捉拿柯太师!”
“嘿嘿,呵呵。”皇帝口中发出癫狂般的怪笑,指着卓亦常,阴素凝,齐开阳道:“你们一个个修炼仙法,长生不老!有谁,体谅过朕?你们可以长生,朕不能?都是逆贼,都是畜生,朕,亲自抽出你们的神魂,要你们看着朕,白日飞升,长生不老!”
凄厉诡异的怪叫声,闻之心寒,洛芸茵却顽皮地朝齐开阳与阴素凝吐了吐舌头,意即还好皇帝不认识我,骂都懒得骂我一句。阴素凝撇了撇嘴,皇帝现下看起来穷途末路,她心中微有歉意。
虽说入宫初始就夫妻异梦,毕竟是皇帝明媒正娶。阴素凝心有来自宗门的巨大压力,也从一开始,就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位皇帝。连带着,对满朝大臣与大宋子民都没放在心上。她所做的一切,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自己,从未想过身为一个皇后之责。
今日老太后被生吞,不少将士侍女葬身魔口,皇后娘娘深感愧疚。这些人并没有对不起自己,而自己,从没有想过要母仪天下。
“卓侍郎。”
“臣在。”
“除魔为了大宋江山与百姓子民,百姓子民为第一,除魔为第二。我大宋栋梁之材,更是一个都不能再折于此事!”
卓亦常很是意外。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,始终待这位二哥倍加推崇的皇后若即若离,其中最重要的原因,就是观感里,她的心一向太过自私,想的都是她自己的安危。治国理政,只是为了她个人安危不得不为之而已。背后的目的卓亦常不清楚,在他忠君爱民之心里,皇帝要有皇帝的样子,皇后一样要有皇后的样子。
阴素凝此前所作所为,卓亦常一直看不惯,几番直言皇后娘娘不该深夜出宫。只是地位使然,不好多加指摘。即使阴素凝对他善待有加,在个人出现危机的时候,第一时刻想的是将他妥善安排。在卓亦常质朴的儒门思想里,他深觉阴素凝德不配位。——无关个人好恶。
“遵娘娘懿旨!”但今日阴素凝此言一出,卓亦常立刻生出尊敬之心。帝入魔,后当稳定人心,这一刻的阴素凝,在卓亦常的心里,才是那位母仪天下的万凰之王。“狼卫,布阵!”
随着卓亦常的手势,狼卫们分列前军,中军,侧翼,虽只数十人,军容却如数万人一样的威势。阵势的后军,自然是重臣与宫女等。这门阵势,是禁军保卫皇都,死战不退的阵势。
不仅卓亦常,在齐开阳眼里,这一刻的阴素凝顶天立地。一切布置妥善,剩下的,只有能不能挫败强敌!
齐开阳眨了眨眼,道:“你是哪个魔族来的魔头,到这里兴风作浪?”
柯太师不慌不忙,鄙夷地斜眼朝齐开阳道:“小娃娃,不知天高地厚。”
“敢这么和我说话?你一个小小的天魔,可知不敬之罪的后果?”齐开阳发怒喝道:“依我看,把你扔进【饕餮廊】,再入【长生殿】,叫你知道小爷的厉害。”
“知得两三个魔界地名,在这里显摆?”
“好叫你知道,他召唤魔界的时候,圣女娘娘见我长得好看,特地带我去魔界,跟我结拜成兄妹。”齐开阳得意道:“惊云王与圣女娘娘携手攻破无明王宝地,嘿嘿,不才小有功绩,惊云王又与我结拜成兄弟。你猜猜,我跟大哥大姐说一声,你会有什么下场?”
阴素凝与洛芸茵不敢露出半点古怪神色,听齐开阳满嘴胡吹大气,强压着肚子里的笑意。
果然柯太师面色丕变,惊疑不定地看着齐开阳,道:“王上已和娘娘联手了?你胡说,娘娘一向不肯,如何做到?”
柯太师既是魔族,如今无垢宫已毁,无垢溪已断,人魔两界通途断绝,魔界发生的变故,柯太师自然不会知道。齐开阳越说越有信心,道:“当然是不才牵的红线,惊云王大哥有意圣女大姐多时,你不会不知道吧?他们天作之合,圣女大姐早就芳心暗许,苦于不肯落于大哥之下,不好说出口而已,有我在其中撮合当然……哎哟……”
齐开阳正胡诌瞎扯,这种七分真三分假的话,越说越是有理有据。可正说之间,眉心识海忽然剧痛,直疼得眼前发黑,一个字都说不下去。
阴素凝见他眉心忽然出现一道淡淡的印痕,却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,形似一朵尚未开放的莲花苞蕾。只听柯太师狂笑道:“【圣情魔种】?在你身上?哈哈哈,得来全不费工夫!”
齐开阳还在眩晕之中,识海的剧痛与金色光芒他还知晓缘由。【圣情魔种】是曲纤疏所留,惊云王垂涎的至宝,无垢宫的圣物,里面残留着曲纤疏的一缕神魂。曲纤疏曾言会来寻找齐开阳,多半靠的就是【圣情魔种】。至于金色……金色是七情火中发怒的色彩。此刻金灿灿的,想是盛怒已极……
柯太师已欺身抓了上来,他此前不露真面目时身着太师袍,面容清隽如老儒,温文尔雅。此刻右脸现出魔纹,左臂上肌肉畸张,形如骨刃。
“我的圣女娘娘,我随口唬他的,你别这时候发脾气。”齐开阳叫苦不迭,柯太师的利爪已抓到眼前,寒风刺骨,他头晕目眩之下,只能盲目地挥出一拳。
此刻他虽惊不乱,从魔界闯荡归来,对魔族已有不少了解。天魔们筋骨强横,又擅蛊惑人心,柯太师修为虽高,论筋骨强横,八九玄功怕过谁来?至于蛊惑人心,齐开阳已有准备,更是不惧。少年奇的是,魔族均有极明显的特征,或阴狠,或嗔怒,或浪荡,为何这位柯太师入朝多年,一直像个翩翩大儒,直到此刻露出狂态,依然看不出是何种魔头。
“凶魔,血魔,欲魔,恐魔,怒魔,嗔魔,惊魔,情魔。你是哪一种?现你的真身出来!”齐开阳大喝一声,咬牙忍着识海剧痛,左拳绽金光,迎面与柯太师对了一掌。
这一拳真元磅礴,将柯太师爪子上的魔气全数消融。可天魔之身力大无穷,齐开阳拳风被荡开,他早有准备,右掌一翻取出银装锏,身形电转,反手一锏砸在柯太师臂弯。这一招身若游龙,连消带打,精妙无比。锏泛银光,打得柯太师嗷嗷痛叫。
一招得手,三人信心大增!八九玄功应对邪魔果有奇效,柯太师修为虽高,三人合力,并非不可战胜。
“妹妹,千万不能让他逃走。”阴素凝轻声细语,祭起宝蓝旗。
“是。”洛芸茵不明白。三人先前商议,不必与柯太师硬碰硬,将他逼走最好。方才皇后娘娘下旨卓亦常,说的也是保人命第一,除魔第二。为何短短片刻,阴素凝的态度转了个弯。
当下不及细想,碎玉璇玑裂成七瓣,展开星斗剑阵。星光点点,月光皎洁,大阵如画卷一般铺开,要将柯太师笼罩在内。
齐开阳不容柯太师喘息,欺身而上,锁拿他双腕。洛芸茵星斗大阵一旦布好,三人可以免去许多忌惮,痛痛快快战上一场!双臂按在柯太师利爪上,八九玄功施展,灰黑的魔气如雪入油锅,噼噼啪啪地爆裂蒸发。
一切太过顺利,齐开阳忽生警兆。只见柯太师裂开满口尖牙的嘴,吟诵道: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。”
一字字在空中成形,金中带黑,字字如令。字锋过处冰寒如刀,魔气扑面。齐开阳忙不迭一偏头,脸颊被字锋擦过,立现血迹。九字自四面八方崩裂,割碎了正在展开的剑阵,划破了宝蓝旗的光芒。
正布阵中的洛芸茵只觉扑面而来的学字化作个儒生虚影。这名儒生品性不断,正受重责,他忽然抢过责罚的戒尺,一尺抽向少女面门。
阴素凝眼前则浮现一只青面獠牙的魔头,张开血盆大口,要将她一口吞下。当的一声脆响,齐开阳闪在二女身前,银锏连挥,将两字磕飞。魔诵圣章,张口如令,三人惊骇非常,更见柯太师身上的太师官袍猎猎展开,内衬的补子上,一张血肉模糊,难见真容的脸凸了出来。
“邪魔,你害了什么人?”那张怪脸已向瓷器般凝结,即使无关已分辨不清,扭曲的肌肉仍看得出临终前满是怨毒与不甘。齐开阳认得这分明是儒门功法,却出自邪魔之口,简直无法想象。
柯太师嘴唇念念有词,邪魔之音,却从那张怪脸上发出。《论语》,《孟子》,《孝经》,字字珠玑的圣言,念出来篇篇邪异。三人听他念得数句,一个个头晕脑胀之时,一声清音响起: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……”
口含真言,言出如令,十五个大字席卷而来,沾上齐开阳身上腾腾金焰,化作金色,立将邪音压制。柯太师猛地抱头惨嚎,言声一断,十个黑字立刻淡去许多。
“二哥,他身上又倒刻错念的经文,不要上他的当!”卓亦常咬牙切齿,道:“他害了一位大儒!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
齐开阳金焰升腾,手中银锏如一杆金光灿灿的降魔杵。洛芸茵趁柯太师受制的片刻,挥手一招,碎玉璇玑七瓣碎刃如笔走,点地疾书,在地砖上刻画出星斗剑阵图。阵成的刹那间,齐开阳手中银锏光芒炸成一片金色豪雨,每一颗雨滴中都刻印着卓亦常念出的真言。
两点金雨穿过魔气落在柯太师身上,他脸上魔纹邪光熠熠,补子上的怪脸喷出一口乌黑腥臭的墨汁。
世间翰墨,越是上品,气味越是清香。这口墨汁腥臭如腐,喷在地上立时将青砖蚀出一个个陷坑,正是一个“罪”字。齐开阳立觉神魂如坠冤狱,又觉正被千夫所指。
“太师已练成奇功,正好助朕功行圆满!”皇帝呵呵大笑,獠牙对着卓亦常道:“你也不错,正好拿来做怨儒文最后一篇!”
冲天的怨气,将镇岳鞭的皇气都压了下去。不知道多少儒生士子惨死,才能这样怨气冲天。儒生若群起呼应,足以让皇气不稳。
卓亦常一抽钢鞭,啪地砸碎块青砖,狼毫笔笔锋一指,无数怨魂在皇宫中现行。他笔锋凌空虚划,道:“陛下入魔道,这些被戕害的生灵所成怨气,陛下万劫不复。天地有正气,以儒为本,即使化为怨魂,怎可忘立身之本?诸儒魂,当助我除魔!”
笔锋书写出明德二字,字化金戈,言出法随。那些怨气忽然呆立不动,片刻后凝聚向卓亦常身边。沐浴在明德二字之下,怨气逐步消散,一股金阳般炽烈的正气重新凝聚。
卓亦常尽破柯太师两招邪法,连地上浓墨蚀就的“罪”字都黯淡许多,齐开阳神魂一清,身上金光复又沸腾。
“陛下勿慌,《浩然正气诀》缺陷几多,施展一次功法,就得立一次誓言,必遭反噬!陛下为君,他为臣,陛下可放心将之处斩!时辰不多,请陛下抓紧。”柯太师功法接连被破,深恨卓亦常。可看卓亦常仅【道生】修为,正气凛然,俨然圣人之姿。他心生畏惧,眼看自己不济,便唆使皇帝绊住卓亦常,他好对付眼前三人。
“朕,知道!”皇帝一振佝偻的高大身体,手举玉玺呵斥道:“卓亦常以下犯上,还不自戕?”
“陛下,可知人在做,天在看。陛下倒行逆施,已失人望。生吞生母,不配为人君。”卓亦常决心已下,一步一行,足下绽放一字字文章,文章成阵,将皇帝困在阵内,道:“陛下,你看。”
文章阵内,大宋国历代明君与忠烈英魂现出虚影,皆对皇帝怒目而视。那些惨死的儒生之魂则跪地俯首,嚎啕地哭诉此前悲惨遭遇。
“诸位先皇?呵呵,你们都已成了地府之鬼,而朕,还是皇帝,才是当今皇帝!”皇帝手中玉玺一握,一条金龙升腾而起。但细观之下,金龙身上的鳞片黑迹斑斑。皇帝虽罪,玉玺仍带着无上的权威。在皇宫之内,他才是至高无上的至尊。
金龙一瞪龙目,庞然的压力从天而降,卓亦常闷哼一声,文章阵破碎,英魂无踪,正气金字溃散。
“天子一怒,伏尸百万。朕,就算屠尽天下,谁敢抗旨?”皇帝这一刻的身躯,仿佛顶天立地般高大,可又佝背偻腰,说不出地诡异。
“臣,宁死,不能让陛下倒行逆施!”卓亦常脱下官袍,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,持狼毫笔在官袍上急速书写,心口渗出一缕真元与官袍相连。皇宫震动,山河低唤,似在回应他泣血之书。
“以文胆调动山河龙脉之力?好厉害。”阴素凝轻赞一声,道:“三弟修为虽不到,心性已是大儒的心性。”
看卓亦常与皇帝相抗衡,洛芸茵双掌一拍,剑阵开启,将柯太师困在阵内。齐开阳正奇怪柯太师居然不阻止,洛芸茵手一招,剑阵内星斗光华大放,无数星光如剑向柯太师射去。
这一招的厉害齐开阳亲身领教过,近来洛芸茵修行进展甚速,更有【碎玉璇玑】压阵,剑阵威力大涨。剑光及身之际,柯太师张开长臂,身上爆出黑色魔焰,似在迎接剑光。
洛芸茵修为大涨,数百道剑光及身,三道透体而过,其余都在柯太师身上留下或深或浅的伤痕。
“好痛,好痛。”柯太师嘶声惨笑,道:“原来你是剑湖宗的女娃娃?”
话音刚落,柯太师身上鲜血淋漓如一片血池,池面上尽是魔火。他身上毛孔大张,看着像章鱼的吸盘,见之欲呕。毛孔里喷发无数字迹,每一句都是对儒门怨毒的咒骂。
血池魔火焚烧卓亦常留下的圣言,怨儒文似在低声吟唱,文字凝结成一具具枷锁。
“他是嗔魔!小心。”齐开阳恍然大悟。
唯有嗔魔,能让人万事皆生嗔,怪天怪地,什么都能责怪,才能有这样的怨儒文。更可怕的是血池魔火,柯太师似乎受创之后,战力暴涨一截,魔火片刻间将卓亦常留下的圣言焚烧殆尽。
洛芸茵娇叱一声,剑光再展。阴素凝祭宝蓝旗,饱食剑阵中的月光,旗面招展,扇出一缕缕天风。
柯太师念一声咒文,地上血液凝成两条手臂长在后背。两条血手拿出一面凄红砚台,一只血墨。只一研磨,痛哭之声大作,凄惨如白发童生,科考了一辈子于耄耋之年仍然落第而发出的绝望痛哭之声。
“啊……”魔音灌脑,洛芸茵双手捂住耳朵,香汗从额头上豆子似地冒出。她一双醉星目怒瞪,死死咬牙驱动剑阵。剑光再次透体而过,柯太师身上又多了五个透明窟窿,血流如注。
可这滩血液喷涌而出,柯太师身上魔气更重。嗔魔咧开巨口,吟诵道:“学而优则噬魂……文火焚身!”
黑色的焚经魔火哨向天际,火焰之中竟有金科玉律的字样,连齐开阳见了,都觉战意在迅速地瓦解,直欲跪地臣服。只咬牙死死挡在二女身前,尽力展开玄功金光抵挡魔火。
金光与魔火一触,齐开阳连退数步,面色发白。洛芸茵再驱剑光,碎玉璇玑所化的北斗七星星光如目光流转,盯着柯太师。
“洛妹妹,别……”阴素凝忙声阻止,道:“他每流一次血,战力就高一分,不能这样打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眼看齐开阳苦苦支撑,洛芸茵掉转剑光,对着魔火射去!少女心中暗暗恼恨自己修为不够,明明有碎玉璇玑这样的至宝在手,依然不足以克敌制胜。
“三个小娃娃,一个比一个更好。”柯太师癫狂猖笑,半身骨刃摇动,刃尖写下一个诛字。
星斗大阵之内,雷声轰鸣,星光黯淡。漫天浓云遮蔽了星光,一声炸雷似的轰响,墨色的雷天匹练般劈下。
不同于寻常的先见电光,再闻雷声。柯太师的魔功奇特非常,这一道天雷刚现,就听他念动法诀道:“口诛笔伐,诛!”
洛芸茵正奋力驱动剑光,可始终斩不开漫天浓云。眼看水桶般粗细的墨雷轰顶,齐开阳挺身而上,道:“别管我。”
在曲寒山修行时,齐开阳经受过各式各样的雷光。劈身体发肤的让他遍体鳞伤,劈神识的让他苦不堪言,还有夺命的让他险死还生。十余年的勤修苦练,在这一刻发挥到极致。
墨雷齐开阳从未经受过,比起愤怒的天雷,墨雷之中怨气横生,只一见意志就会被摧毁。可齐开阳与众不同,恩师不留情面,他经历过不知多少次的绝望,但他从没有放弃过求生的可能,从没有被摧毁过意志。
“败,就败,我不认输!”自幼年就打在心里如烙印般的倔强,在墨雷及体时,齐开阳运转八九玄功。
雷光细如发丝,却汇聚得水桶粗细,其中何止千万条?一瞬间齐开阳感应到每一条,每一丝。入梦之时,无论身处哪片天地,雷光都会朝他一人落下。久而久之,对雷光的感应熟极而流。更熟极而流的,是运转玄功,将雷光全数往身上吸去。
被墨雷包裹,滋滋啦啦的雷电声爆响。阴素凝与洛芸茵担忧万分,但此时此刻,只能相信齐开阳,听从他的那一句“别管我”。在他翼护之下,雷光全被挡住,一片浓墨中不时透出一两道金光。就不知这些微弱的金光,何时会彻底消失。
“把剑阵撤了。”阴素凝低声道:“我来破他的邪言魔经,妹妹,你一定要等最好的时机,一击致命。切记,无论如何不能让他逃走。”
“撤了剑阵?”洛芸茵一愕,又豁然想通。剑阵虽锐不可当,不足以取柯太师性命。这魔头越伤越强,不先破了他的邪法,一味用剑阵伤敌,只会越来越不利。
星斗大阵撤去,碎玉璇玑重新凝结成型,洛芸茵紧握剑柄,只待阴素凝所言的时刻。
皇后娘娘收了宝蓝旗,腾在半空,道:“邪魔,你可敢与本宫一战?”
柯太师更不答话,张口就是一团焚经魔火。魔火中又现金科玉律,两条血手臂磨了磨砚台,随手抛洒出一团血墨。这一下洛芸茵从倾斜的砚台上看得真切,那血墨带白,竟是大儒的骨髓炼制。至于魔火中的金科玉律,是一篇书写错乱的《孝经》。
阴素凝早取凤印在手,此刻迎风暴涨。白玉的印身如山岳,印面的红迹如朱砂。皇后娘娘义正词严道:“本宫为六宫之主,有守护皇家后宫之责!”
凤印发出丹凤般的鸣叫,化出一只浴火凤凰。凤爪撕开魔火,露出错乱的孝经。阴素凝一手举印,一手轻弹印面,数道字迹带着万凰之王的威势,打入错乱的孝经中。细看之下,那字迹书写着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。
原本错乱但连贯的经文,被阴素凝的字迹打入之后顿时变为混乱,威力大减。
阴素凝一招得手,立刻回首高声道:“朝中重臣安在?国家危难之际,请诸君持官印助本宫一臂之力!”
皇后娘娘力战邪魔,重臣们都看在眼里。经历初时的惊慌之后,这些历经劫难才位列朝堂的重臣们渐渐恢复冷静。正如阴素凝所言,此时是国家危难之际,更是在场每个人生死存亡的时刻。重臣们从腰带上解下官印举天,延福宫里先前溃散的皇气重又凝聚。
朝堂之上,君臣一心方得国力强盛。得了朝臣们的支持,皇气又盛,更奇的是,皇气此刻竟然向着阴素凝涌去。皇后娘娘金霞衣迎风猎猎,娇叱道:“邪魔,冒犯天威,本宫治你败坏朝纲,祸国殃民之罪!”
凤印与官印交相辉映,凝成一道锁链,一面沉枷,朝柯太师卷去。朝中重犯,就该带重枷,以锁链绑缚缉拿,压赴法场。
“不愧一国之后!”阴素凝此刻的风姿,连敌手都要称赞折服。柯太师谈笑之间,延福宫中忽从地面升起一杆大旗,旗杆白生生的,正是惨死儒生每人取的一截脊骨,以邪异的骨钉拼合炼化。旗面则是人皮缝制,刺写着错乱的经文。
柯太师摇动旗杆,旗面上现出黄绸黑字的卷轴虚影,一枚鲜红的大印盖在左下角,竟是一张圣旨。圣旨为一国威权最重,这张伪造的圣旨仅存片刻,可凤印与官印汇聚的锁链与枷锁瞬间粉碎。
阴素凝面色一白,万料不到会穷途末路,恨声道:“我知道了。你没有两界旗,就炼制这面魔旗替代两界旗法阵中的位置。”
“不错。”柯太师又摇了摇旗杆,道:“陛下亲自炼制,亲自赐下,皇后要抗旨不尊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