诸郡县上报漕运开支一项,与御史大夫统合历年朝中所废钱粮的奏折,同一天摆在阴素凝的案头。如此大事,本该在朝会上,经由皇帝颁布旨意。阴素凝向来算得上本分,就算皇帝诸事不理,但大事都会经由他的手和嘴。
这一回一反常态。听闻两本奏折放在阴素凝面前时,皇后娘娘凤颜大怒。即刻命漕尉李崇清为漕运总督,彻查郡县数目不符,亏空钱粮一事。
次日卓亦常返京面圣,再呈《江淮漕运疏》,痛陈漕运沿途郡县多年来贪墨国库划拨银两粮草,治水疏惫,以致运河堰塞。此事由来已久,往年风调雨顺时看不出来,近年开春连降豪雨,多年积弊就成了大患。
皇帝浑浑噩噩,仍是满脑子做着长生美梦。朝堂中鸦雀无声,静了两炷香之久,传话太监才从帘后转出。这一回他不再是轻声耳语,而是递了本折子。皇后娘娘昨日已大怒过一回,朝臣们见此情状,知娘娘已有所准备。
皇帝只展开奏折随意扫了一页便不耐烦地合上,道:“就依皇后的意思办吧。”
一句话,大宋国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。太监将奏折上的内容宣读一遍,条条在理,挑不出毛病来。然忠直有志者大感失望,事关国运的大事,皇帝入过家家般儿戏。但幸好有位贤良又长于理政的皇后,大宋国还能苦苦支撑。
至于那些近半年多来经阴素凝亲手提拔的年轻官员,更是愤愤不平。皇后娘娘呕心沥血,新锐官员群策群力,皇帝却是这般态度。整个大宋国三百年基业,在皇帝眼里就像 一张染了墨滴的废纸,不值一文,随手可弃。
当日朝会,因卓亦常边关破敌有功,加封兵部侍郎,总督西北兵马。因西北兵力,钱粮等空虚,暂留京城整顿兵马粮草。卓亦常奏请遴选左右千牛卫大营等包含禁军中的精锐,抽调三成随赴西北,亦获恩准。
朝会上点起的一把火,很快在整个大宋国延烧。沿着涛涛运河,这把火点燃了沿途所有郡县,一路烧向新郑。
七日之后的大朝会上,新郑尹率先落马。漕运一路通往京城,没有新郑尹里应外合,事不可行。可当大理寺拿人,御史台公布罪责时,才真正让朝臣们一个个战战兢兢。这位倒霉的新郑尹罪责中最重的一条,并非贪墨一罪,而是贩售私盐。
自追查漕运亏空一案,挖出私盐案,朝中无人不悚惧无比。柴米油盐酱醋茶,私盐虽是杀头大罪,利润丰厚,哪个达官贵族不沾点?于是百官噤声,无有提出异议者。
直到此时,齐开阳才发现阴素凝前期的用人无不伏走千里。京中的大理寺,御史台,再到郡县的漕运总督,正是阴素凝在各个角落提前落子。待这张大网打开,每一个绳结都心向于皇后,如臂使指。这些办案的年轻官员各个奋勇争先,精神百倍,唯恐落于人后,错过了难得的机遇。
一切按着阴素凝的构思在顺利推进,可皇后娘娘轻锁的眉头始终未能舒展。
“有时候机会出现了,你咬紧牙关,义无反顾地踏上一步,准备殊死一搏,准备和老天斗上一斗。在没有结果之前,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机会是千载难逢,还是万劫不复!”
齐开阳理解这种担忧。出山后历经多次险死还生,更懂得这种感受。
白日的批阅奏章,齐开阳将阴素凝抱在怀里,偶尔给出些异想天开的意见,大多数不可用。偶有灵感,阴素凝便即采纳。可这些细节并不能改变全局,阴素凝的眉头仍是轻锁。
到了夜间,齐开阳深深地进入她的身体,翻江倒海似地搅动。欲仙欲死之下,皇后娘娘好看的新月眉锁得更深了,几乎蹙在一块儿。只有当欲潮过去,阴素凝才会一身瘫软,留下一抹甜笑。
七个旬日,掰开指头算算不过七十天。时光流逝,一天天像眨眼一样过去,转瞬就过了一月。这月时光对新郑的官员并不好过,新郑尹落马之后半月,证据确凿,被摘了顶上乌纱。皇后娘娘念他往日有功于社稷,网开一面,新郑尹死里逃生,感恩颂德。其后十日之内,吏部司勋郎中, 户部右曹侍郎接连被收监查办。
风声甚紧,但就像夏季的风,吹在脸上热烘烘的,偏又有一点松快。吏部司勋郎中与户部右曹侍郎皆革职,罚没了贪赃枉法的银两之后便即释放,让许多惴惴不安的官员生起一丝生的希望。至于漕运沿途郡县的地方官员,一月来陆续定案者十余人之多,正分批收监押往新郑。
市井间议论纷纷,百姓有的赞颂皇帝除弊去腐,有的咒骂只敢抓,不敢杀,最终还是为了这些官员家产,纷纷云云,不一而足。但朝中重臣们却都嗅到不寻常的味道,他们离朝堂远比百姓要近,知道更多内情,比起百姓们无端的臆测或是情绪的发泄,要精准,理智得多。
朝臣们首先发觉的,就是数桩要员大案的办理有条不紊。朝堂上没有因为这些要员的落马而出现短暂的混乱,空缺的职责很快有人接手。且办案过程中难免各方都有压力,办案的官员一一顶住,进展顺利而迅速。不知不觉中,皇后娘娘竟已有了这般掌控力。
至于市井间所为只敢抓,不敢杀云云,朝臣们却都心中有数。有些虽可杀,亦可不杀,皇后不杀,是在艰难地维持大宋国仍能施行德政。羸弱的大宋若是动不动就杀人,不消半年就人心惶惶,涣散殆尽。但朝臣们都知道,威德需并立,如此弥漫半个国土的大案,一定会有人头落地。
这一月来,每逢大朝会,皇帝的浑浑噩噩竟渐渐地不让朝臣们放在心上。他们更关心皇后娘娘在想什么,接下来会做什么。皇后的所作所为,论心地,没有一丝一毫坑害大宋之处。论手段,拿捏分寸妙到毫巅,不得不让人佩服。
齐开阳也是这么想,阴素凝理政的天赋,比她修行还要高,简直是绝顶中的绝顶。那手段不仅立威,还能维持大宋朝堂不仅不散,反倒更加凝聚。齐开阳抱着她批阅奏章时,目光从她胸前两团山峰的一丁点缝隙艰难穿过,看她写下的娟秀字迹时,忽然冒出个荒唐想法:凝儿的手段圆融纯熟,简直跟她两只圆奶一样地圆……
时光一晃过了五十日,朝中震惊,阴素凝在朝堂当众拿下武库令收监!
武库令是皇帝亲信中的亲信,大宋武库令更是皇帝族叔。当庭被拿下时,他比所有人都要更加震惊,以至于全然忘了反抗,忘了喊冤,忘了反抗,甚至忘了求助于皇帝。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,瘫在地上,任由千牛卫将他拖下去。
朝野震动,谁都没有想到武库令会牵连此案。皇后娘娘在大朝会一开始就公布此案,陛下尚未不耐离去。亲信被拿,皇帝视若无睹,朝臣们难以想象,更不知其中是否有什么绝大的变故。莫不是皇后娘娘真的掌控了朝政,还完全控制了皇帝不成?
次日延宁宫颁下旨意,令卓亦常暂领武库令一职,待调拨兵马粮草,往西北边疆赴任之后,再觅良才继任。卓亦常与齐开阳的关系,在朝中不是秘密。齐开阳身为皇后的贴身侍卫,近臣中的近臣,当然是阴素凝的“自己人”。武库令从皇帝近臣换成皇后近臣,个中意义,耐人寻味。
卓亦常赴任之后,只两日时光,就将武库清点完毕。文能安邦,武能定国的双状元,今年开春治水大展宏图,远赴西北治军大败敌国。武库原本的官员差吏都非泛泛之辈,却无人敢在风头正盛卓亦常面前拿捏架子。
万事俱备。当夜在延宁宫里,三人议定不能等皇帝将阵法布置完成,这个邪异的阵法还不知是什么功用,到时一团大乱,谁都没有把握。掐指算算,离剩余七个阵眼位不知完成,仅有十八日。三人商议之下,定在八日之后,趁皇帝血祭第六个阵眼时发难。
一想到要对真龙天子动手,三人手心里都是汗水。
当夜齐开阳在右千牛卫大营点卯完毕,自出皇宫寻到卓亦常,将计划详述一通,道:“三弟,我不管你准备怎么做。陛下的事情,我交给你。我和娘娘,茵儿一同对付柯老贼。无论如何,我们三人会死死咬住柯老贼不让他腾出手。”
“二哥,小弟近来想了许多。陛下终究是陛下,他被柯贼欺骗,若除掉柯贼,陛下还有回头醒悟的可能。”
“你要劝他也好,要怎么他也罢,我不管。”齐开阳死死盯着义弟,道:“我只提醒你一句,卓大娘含辛茹苦将你生下来养到三岁,吃了多少苦头?我从小在你家玩耍,卓大娘怎么教导你的?让你匡扶社稷,造福黎民。你要愚忠而冤死在皇帝的屠刀下,卓大娘还能心安理得去见你家列祖列宗?你的大好有用之身,就因为愚忠?为了个不可救药之人?你怎么心安理得去见你家列祖列宗?”
“二哥……”
“不必多说,我不强求于你,你自决断。”齐开阳正声道:“此事跟我其实毫无干系,届时若事不协,我齐开阳拍拍屁股,跟茵儿一同走人云游天下就是。没了娘娘,没了你,你自想想,大宋国三百年国祚,万里江山,亿万百姓落在这么个入魔的皇帝手里,会有什么下场。”
卓亦常陷入两难,两兄弟不再说话,只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直到深夜。
齐开阳回到延宁宫,二女殷殷期盼的眼神下,他摇了摇头。二女露出失望之色,他又笑了笑。
“三弟读圣贤书,行事作风自有一套自己的准则,莫要怪他。他若不能忠君,就不会爱民。”齐开阳耐心劝解。
三人都非儒门中人,但圣贤书谁没读过?不像卓亦常一样奉为圭臬,其中道理大都懂得。阴素凝担忧的是自己已临生死关头,皇帝一旦成功入魔,她随时会变成废后,作为一个失败者被拿回宗门。唯一能对付皇帝的卓亦常至今下不了决心,皇后娘娘怎能不心中惴惴。
“别怕,三弟那个人我懂得。他陷在忠君与爱民之间难以决断,但他最是明理,我一直很信任他。”齐开阳依然轻松地宽慰道:“就算三弟出我意料之外,我们也当一往无前,拼尽全力。命,我们自己挣!命运,我们自己把握!”
一句话点醒阴素凝,她又何尝不是陷在局中?看齐开阳爽朗阳光的笑容,忽而想起两人初识不久,她曾嫉妒柳霜绫能得情郎青眼,一力相帮,而自己孤零零形单影只。柳霜绫当时面临绝境,坚韧无比,百折而不挠。如今自己一样面临绝境,又岂能比谁差了?何况情郎已经在身边相帮!
“就算失败,也要轰轰烈烈地失败,绝不让自己懊悔!”阴素凝一握粉拳,昂扬道:“我绝不回无欲仙宫,我……绝不会输!”
深宫之中的黑夜,皇后娘娘激昂而意气风发,身边泛起万凰之王的淡淡光晕,似与皇气感应,似与人望相融。齐开阳与洛芸茵均觉这一刻她神光护体,凛然不可侵犯。
“话不要说太满。”齐开阳一句戏谑的话出口,二女向他瞪眼,赶忙道:“谁说不回无欲仙宫了?迟早有一天,我们回去砸个稀烂!”
卓亦常每日到延宁宫议政,看他面色越来越沉,想是重压在心。齐开阳几番宽慰他依本心行事,未能劝解。
至大朝会当日,一向死气沉沉的朝堂上忽现变局。
御史台一名官员启奏皇帝,责皇后阴素凝后宫干政,炮制冤假错案,意图加害朝中重臣,祸乱大宋。此时朝会刚启,皇帝尚未不耐离开。奏折他依然懒得看一眼,但对此事则说了两句为皇后开脱。想是他【大业】在即,此时绝不愿出现什么变故,阴素凝打理朝政正是绝佳人选。至于旁的,料想皇帝顾不上。
齐开阳暗暗冷笑,明日夜间就是约定动手毁阵之时,这些凡夫俗子茫然不知,届时倒要看看他们脸上的神情。
朝堂罕见地哄闹,得阴素凝提拔的新锐官员厉声反斥,穷举证据以证明没有冤假错案。因武库令下狱而觉危在旦夕的官员则揪住后宫干政不放,两边争执不下。不久后皇帝厌倦,起身离去。反对皇后的那一派官员哪里肯罢休?不依不饶地尾随在皇帝身后前往御书房,口称若陛下还不处置皇后,就要跪死在御书房前。
阴素凝今日的心思本就不在朝会上,后脚就离开。朝会至此就开不下去,不欢而散。齐开阳护送她返回延宁宫时,依稀还能听见那几名大臣在御书房前泣血声声,哀嚎不停。
回了延宁宫,三人静坐养气。大战在即,但三人近来修为大涨,惴惴之中不乏信心。
至黄昏时分,忽有太监在宫门前求见。三人均觉诧异,齐开阳领着洛芸茵暂时回避。那太监入宫之后,言道陛下请皇后娘娘往御书房一叙。又压低声音道:“娘娘,那几个不开眼的臣子在御书房前呱噪一日。陛下烦不胜烦,又打发不得,于是唤娘娘前去自行与他们说清。陛下嘱咐过,陛下对娘娘并无任何疑虑,只要娘娘将他们打发了便罢。还请娘娘早做些准备,莫让陛下再烦心。”
“知道了,这就去吧。”阴素凝轻轻摇头,无奈起身随太监前去。
齐开阳与洛芸茵听得真切,嗤笑一声。国家琐事繁多,勾心斗角,有时大祸临头还不自知。
阴素凝随太监往御书房去,远远的不见有大臣要“跪死”在御书房门口,也没争吵之声。皇后暗道奇怪,难道皇帝大怒,将大臣们都赶了出去?她心下略觉不安,可若要退缩,必叫皇帝看出异样,反为不美。既来之则安之,且看看皇帝在耍什么花样。
入了御书房,大臣与柯太师皆未见着,仅皇帝一人在书案前呆坐,可目光中却闪着兴奋的光芒。
“皇后来了,不必多礼,看坐。”阴素凝暗道不妙,就听皇帝吩咐着道:“你们都下去吧,朕与皇后有话要说。”
阴素凝精明无比,闻言知道事情有变,面上一如寻常地皇帝左侧的椅子落座,道:“陛下相召,臣妾来得晚了。”
“不晚不晚。”皇帝露出丝神秘笑意,微微点头。
阴素凝见浑浑噩噩,满脑子都是长生的皇帝居然第一时刻就发现自己来了?还有心与自己谈笑,本就是大异平常的事情。想起上回,上上回,上上上回……面见皇帝时,他压根没有发现自己来了。至于奏请的事情,更是一个字都不想多听。议政?阴素凝心中冷笑,一连串的思绪在脑海里不断延伸,寻找最妥善的应对之方。
“陛下召臣妾来,可是为了今日朝中的争议?”
“朕已将他们严厉训斥,此事不必再议。”
“谢陛下恩典。”阴素凝顿了顿,也露出丝神秘的笑意道:“不知道陛下相召,还为了何事?”
“朕,想问一问皇后。”皇帝笑意更足,道:“你寝宫中的齐开阳,与皇后可曾有私通?”
“陛下何出此言?”皇帝说出晴天霹雳般的言语,阴素凝不慌不忙,道:“陛下什么时候关切起臣妾的私德来了?”
“哈哈哈,皇后不必多心。朕想齐开阳年轻英俊,又同是修道中人,皇后与他甚是亲近,就想问一问。”
“陛下与臣妾名为夫妻,实同陌路。百年之后,臣妾自归洞府修行。尘缘一场,转瞬即逝。臣妾助陛下长寿,陛下就不必多管这些闲杂口舌了吧?”
“不错,有理。”皇帝微笑道:“可大宋国上下,朕有辱,如辱大宋亿万百姓,皇后轻描淡写就能揭过了么?”
“陛下若真的念亿万百姓于心,哪有今日?”阴素凝挺着背脊,坐得笔直,道:“陛下有话就直言吧,金口一开,臣妾自然伏罪,不必拐弯抹角。”
“你在说朕不以亿万百姓为念?哪有今日又是什么意思?”皇帝面色一沉,道:“以亿万百姓为念,朕的寿数不过百,谁又以朕为念?以亿万百姓为念,难道皇后就能助朕长生不老?”
“不能。陛下没有修行的根骨,逆天而行,非但不能长寿,还要折寿。仙人长生不死,又有多少空虚度日?凡人寿不过百,有功于社稷黎民者,寿虽尽,魂不灭,再过万世,一样活在每个人心中。只是现在,说什么都晚了……对吗?陛下。”
阴素凝起身行了个皇后见皇帝之礼。两人侃侃而谈,却越谈越僵,阴素凝知道事不仅不可挽回,自己正在极大的危机之中。这一礼,算是这段尘缘了断,从此非夫妻,而是死敌。
“那有何用,寿数尽了,福气却是那些贱民享受,朕不做这样的蠢事。”皇帝目光转冷,道:“皇后有辱国体,本该满门抄斩,诛九族。朕,念皇后入宫后多有苦劳,想给皇后一个机会。你自是可以回洞府修行,你阴家又能躲到哪里去?”
“我,绝不会助你入魔。”阴素凝直言拒绝,轻摇螓首道:“陛下不必说这些了,威胁不了我。我倒是奇怪,陛下好像什么都知道?”
“那是朕的寝宫,你一来,朕就知道了。皇后不知道的事情,还是太多。”
“那敢问陛下知不知道,为长生而入魔,会有什么后果?”
“入魔?哈哈哈。”皇帝放声大笑,道:“朕问你,满城生灵鸡犬不留者,算不算魔?争权夺利,伏尸百万者,算不算魔?登上帝位之后,都是陛下,都是开国圣君,谁还说他是魔?”
阴素凝一时哑口,沉默片刻道:“所以陛下准备伏尸百万,我也是其中之一了?”
“朕今夜将长生不老,飞升仙界,尚缺一个绝佳的祭品,皇后若是愿意助朕功行圆满,朕可赦阴家灭族之罪。”皇帝微笑道:“皇后的神魂,正是绝佳的祭品。”
“想来,又是柯太师告诉陛下的吧?”阴素凝露齿一笑,道:“我当然不愿意了。”
“那可由不得皇后。”
皇帝刚起身,一张散发黑气的大网从御书房顶坠下。阴素凝疾退,大网如影随形,散发出的黑气更像一只只魔手,牢牢锁定阴素凝的神魂。阴素凝刚退至御书房门口,两条锁链破门而入,将她拦腰卷住。于此同时,一杆大旗凭空浮现罩定阴素凝,黑气不得再入,可阴素凝奋力之下,挣不脱锁链。
皇帝一手牵着锁链头,道:“皇后看朕的驭宝之术如何?”
阴素凝挣得几挣徒劳无功,不由额角见汗,一手掐法诀,一手弹出数颗宝石镶嵌在大旗上。旗光五色变幻,凄凄艳艳。皇帝走到近前,伸手去拿阴素凝,但被旗光一照,吃痛地大叫一声缩回手去。此时天色已暗,皇帝盛怒之下,一提锁链,拽着阴素凝向延福宫而去。
阴素凝这一去入夜未归。齐开阳见时辰将近,往右千牛卫大营点卯。临行前忽觉心神有异,洛芸茵同有异感,起身道:“我一起去吧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,一同向御书房去。远见御书房灯火晦暗,门户洞开,还有残留的魔气缭绕。齐开阳大惊,道:“出事了!”
“怎么办?”洛芸茵不由惊慌,计划出了纰漏,此刻状况不明,该当如何是好?
齐开阳片刻间下了决断,道:“这里魔气这么浓,皇帝一定向凝儿动过手。既然已暴露,再藏下去无用。放焰火告知三弟,我们动手!”
洛芸茵当机立断取出枚圆珠射上天空,圆珠炸开,现出 一定凤冠,道:“皇帝怎么会忽然向姐姐动手?”
一面向着延福宫狂奔,齐开阳道:“邪异的法阵,多半要一个上好的祭品。凝儿的身子,无欲仙宫的宫主都馋,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。”
奔至延福宫前,皇气辉煌,人望弥漫。巡弋的兵丁来来往往,方才皇宫中炸开的烟火十分诡异,正在严加戒备。见齐开阳奔来,大喜过望,有中郎将这位仙人坐镇,必无纰漏。哪知齐开阳近前时,兵丁们看他满头大汗,急急地道:“有修士袭击陛下,快打开寝宫!你们几个,持皇后娘娘凤令去宫门,领卓侍郎前来,快去!”
泼天的大事,却让兵丁们面面相觑。寝宫岂是说开就开的?就算是右千牛卫中郎将,也不能光凭一面之词。至于领卓侍郎入宫更是没头没脑,皇后娘娘的凤令不是皇帝圣旨,这么大的变故,有点不够顶事。
“先去宫门等着,到时自然知晓,你们守在这里,非卓侍郎余人不得靠近,有什么事我顶着!”齐开阳不由分说,挺身向寝宫大门撞去。一身钢筋铁骨,轰然巨响之下,大门纹丝不动,反倒一阵凡人肉眼不能见的黄光晃动,齐开阳肩骨欲裂。
皇气浩荡,齐开阳此刻终于见识到皇威之盛。寝宫大门仿佛一尊巨神正对自己虎视眈眈,正欲降下冒犯之罪。齐开阳咬着牙,接连拼力撞击大门,徒劳无功。正焦急间,背后风声劲急,三道剑光闪过!
洛芸茵祭出宝剑斩落剑光,弥漫的皇气破开个豁口,却在接近大门之前就被消弭殆尽。两人急翻宫墙,又被皇气挡住。从高墙上看去,内里一片混沌,目不能视物。
兵丁见情状诡异,急忙来开宫门,可尚未接近,一股黑气掠过,三名兵丁惨呼声中身体急速干瘪,倒地而亡。将士们这才知齐开阳并非妄言,急忙报信的报信,宵禁的宵禁,示警的示警,一时皇宫大乱。
阴素凝被擒至延福宫,虽有法宝护体,始终不得脱开锁链。皇帝一回寝宫,双臂一举,皇气笼罩之下的寝宫又升起数团魔气。九道气柱自地底升起,男女之声同起。阴素凝静听之下,五十个男声,四十九个女声。男声啼哭,女声诡笑。
“皇后看朕所布下的大阵如何?”
“女声缺一,缺的是我吧?”阴素凝目光转向灾煞位,这里是男女混珠之地,声唯缺一。
“不愧是绝佳祭品,深得朕心!”皇帝癫狂笑着,沐浴在魔气之中,嘴里长出獠牙,双目变得赤红,指甲如剑,躯干变高变壮,骨骼却显弯曲佝偻。
“半年之前,皇宫上方忽现魔界,是你召唤的?”
“仙人之法,光怪陆离,奇妙无比。朕一时心奇,不免试了一试。当时法阵只一个轮廓,以朕之能便成功召唤魔界。今日法阵即将大成,朕!当飞升!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阴素凝摇头道:“你疯了。”
“不疯魔,不成魔!魔亦可为神为佛!”
大阵在皇帝催动之下开始发着邪异的各色光芒,柯太师凭空现身站在皇帝身后,举目向天,闪烁着欣喜与希冀的光芒。
一面小旗在皇帝寝殿中冉冉上升,旗面上混沌星图,旗杆莹白如玉,形如龙骨。星图亮起光芒,映照天空,将夜色蒙上一层白雾遮蔽了星斗,又现出九颗魔星来。寝宫里九股魔气蜿蜒汇入小旗,男哭女笑之音大作,魔星愈发灿烂。
“待星图布成,劳皇后助朕一臂之力。”大势已成,皇帝得意狂笑,张牙舞爪。
“你做梦。”阴素凝莞尔一笑,身上忽然爆出一派金光!其势浩荡,其威如日,缠在身上的锁链立现裂纹,更像遇见了克星忙不迭逃开。阴素凝得脱自由,立刻抛出皇后玺印,皇气被凤印一镇,寝宫大门终于打开。
齐开阳与洛芸茵纵身而入,见阴素凝安然无恙,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。皇后娘娘咬着唇瓣悄声羞道:“八九玄功,你给了好多好多,用不完我都存着……”
齐开阳一挺胸,自豪之情油然而生。此刻寝宫大开,军士仆役们见一人身材奇高,骨骼嶙峋,诡状殊形,却身披龙袍,头戴冠冕,个个吓得魂不附体,惊慌失措。
“陛下还要执迷不悟么?”阴素凝此言向那怪物所发,皇后娘娘凤口,兵丁们才知这怪物竟然是皇帝。“陛下召唤魔界,从此苍生百姓饱受荼毒,民不聊生,陛下为一己之私,于心何忍?”
“大胆!你……”皇帝见异变突生,勃然大怒,颤抖地指着阴素凝道:“朕要你献身,你竟敢抗旨!”
“臣妾为大宋亿万百姓,不得不抗旨。”阴素凝摇头道:“来人,传本宫懿旨,陛下入魔,当……擒拿……柯太师蛊惑陛下,罪当凌迟!”
兵丁们本在惊惧之中,一见帝后之争,哪个敢动丁点?阴素凝早有预料,此言先为占大义之位。
此时柯太师忽然挥袖,打出一缕乌红光芒在小旗上,道:“便无祭品,以陛下龙凤之姿,仍可破开界门,召唤天魔之气入体得成神功。臣誓死为陛下护法。”
皇帝立刻转怒为喜,不顾周遭恐惧怪异的目光,一双长至膝弯的手臂展开,爆喝一声如同龙吟。他此时身形骨骼奇异,倒真像一尾真龙,可周身黑气弥漫,魔雾惨惨,又是一尾魔龙。
土曜星位响声大作,空中却不见异状。齐开阳忆及半年之前,天空中先是扫帚星横空划过,只听皇帝大怒道:“扫帚星呢?扫帚星为何不见?”
齐开阳几番冲突,都被皇气阻住半步不能靠近。正焦急着,见状灵光一闪,哈哈大笑。他陷落魔界之后,亲眼目睹无垢宫坍塌,魔界七塔之一已毁。无垢溪阻绝,两界界域之力断去,又如何能够再召唤魔界?
皇帝正大怒间,柯太师阴声道:“陛下还可凝练万灵血珠。”
“不错。”皇帝忽然偏头,直视皇宫中的侍卫仆从。那些凡人被恶狼般的目光锁住,惊惧交加,万灵血珠,莫不是要他们的鲜血炼制?
“臣卓亦常叩首百拜,请陛下迷途知返!”清朗的声音响起,如诵圣章,卓亦常跪地膝行,五步一叩,道:“陛下,圣人云:以家为家,以乡为乡,以国为国,以天下为天下。”
“卓亦常!尔为臣子,竟敢忤逆朕!”
“主暴不谏,非忠臣也;畏死不言,非勇士也。文以死谏,请陛下迷途知返!”
“来人!将卓亦常立刻凌迟处死!”
皇帝圣旨,无人敢不听。但当下的模样,皇帝已然癫狂,诸军士侍卫恐惧,恨不得逃得远远的以免被做成血珠,又有谁敢听?僵持之间,卓亦常已膝行到皇帝跟前,皇帝大怒,一脚踢在卓亦常脸颊,将他踢了个筋斗。
柯太师抖手打出一缕黑光,齐开阳及时挥锏挡开,与阴素凝,洛芸茵以掎角之势将柯太师围住。
皇帝身躯入魔,力大无比,卓亦常受创不轻。他挣扎起身,依然膝行向皇帝,道:“陛下,大宋国百姓之所系,全在陛下一身,请陛下以苍生为念,臣以死谏。若陛下肯迷途知返,臣愿血溅于此。”
“陛下莫听奸臣妖言,他们一个个都要阻止陛下长生,都是陛下的死敌!”
“呸!一个狗杀才,值得什么?朕,只要长生!!”皇帝手一招,皇气与魔气混为一体,九处阵眼中传来毛骨悚然之声,一具具魔尸从阵眼里爬出。只片刻之间,魔尸被黑气附体,只余一双赤红的眼睛。皇帝道:“传旨,取血,杀无赦!”
宫中侍卫仆从们大骇,正欲逃离,空中忽然降下一个透光的罩子,将整座皇宫笼罩。拔步狂奔的侍卫被罩子一阻,摔了个筋斗。
正混乱间,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:“皇帝要做什么?”
卓亦常抬头看去,正是太后从寝宫后门急急赶来。话音未必,魔尸见着活人,哪管是谁直扑而上,将太后抓了,身边的宫女太监则在惨叫声中全被抽出鲜血,凝成十余颗血珠。皇帝不由分说,一把抓住太后,张开血盆大嘴,咔咔几口囫囵吞了。
皇帝生吃母亲,狂态大发,张手向近前的卓亦常捉来。这一回,抓了个空。
卓亦常睚眦欲裂,哀愤道:“陛下执迷不悟!”
“蠢货!”皇帝两根指甲冒出黑气,正是擒拿阴素凝的锁链,朝卓亦常卷去。
卓亦常左手捧一卷经书,经书随风翻页,书中的一笔一划化作护体之气挡住锁链。他心口生出一道白光,其正如天威,浩浩荡荡,厉喝一声道:“破!”
魔链应声而碎,卓亦常如口含天宪,儒家之圣。眼见魔尸正扑向众多侍卫宫女,他正声道:“陛下,请即收手!”
“朕,命你立刻自刎!”
“武以死战,阻止陛下荼毒生灵之后,臣当自刎于陛下身前!”卓亦常右手举起一杆钢鞭,道:“太祖狼卫何在?”
钢鞭里皇气纵横,竟将皇帝的皇气都压了下去。延福宫里响起苍凉雄壮的号角声,声又凄婉。一缕缕魂魄自地面浮出,爬起,为首一员重甲大将朝卓亦常道:“尔是何人,竟敢呼唤我等?”
“参知政事,御史大夫,开国郡公卓氏后人!太祖圣旨,见镇岳鞭如太祖亲临!”
卓亦常高举钢鞭,狼卫魂魄见状,忙又伏了一地山呼万岁。
“尔等护佑皇宫,清除魔尸!”卓亦常一手捧经,一手持鞭向皇帝逼近,道:“今有狼卫见证,臣无愧于心,无愧于太祖与诸先帝!陛下入魔失德,臣不得不以下犯上!”
他一步一趋,延福宫磅礴的皇气与人望,竟不能阻挡他的脚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