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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暗流涌动

毫末生 九叔林笑天 10420 2025-09-15 01:45

  惊悚的一夜过去,晨间阴素凝照例接见大臣,处理政务,一如寻常。此时倒觉得皇帝撒手政事不管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,阴素凝自忖若是此刻见到皇帝,实不敢保证不露半点异色。至于齐开阳交代她近来要多多立威,想来颇有道理。

  皇帝入魔,至今已无回头之路。帝与后之间迟早要刀兵相见,决一死战。阴素凝当然不想成为失败的一方,那只能竭尽全力要皇帝去死!皇帝死后,要想大宋国不分崩离析,就得控制朝局,才能稳住大宋,有个喘息之机等待新皇登基。大宋不亡,与无欲仙宫之间还有回旋的余地。

  若是不成……那只能寄希望于齐开阳。阴素凝回眸看了眼在身旁入定的齐开阳,无比地安心。自家男人,既已承诺无欲仙宫的事情交由他来解决,阴素凝没有一丝一毫地怀疑。只全身心地投入到攫取大权,掌控朝政,稳住大宋国的要事中。

  齐开阳功行圆满醒来时,阴素凝批阅奏折已毕。往常该轮到她开始修行,今日起就有了变化。批完奏折之后,阴素凝继续提笔写写画画。既要彻底掌控朝政,且时不我待,每日就要下更多的功夫。

  齐开阳轻手轻脚地离去,自回右千牛卫大营。

  右千牛卫是皇帝亲军,拱卫皇宫安全,皇宫若生变,右千牛卫首当其冲。到时候帝与后冲突起来,右千牛卫是稳住朝局的重中之重。齐开阳心中已有数,多少有些懊恼。

  被授中郎将之职时,他瞧不起这凡间富贵,官职又不大,从没放在心上。仗着阴素凝的势,总共就去了一回大营。当时的他,认为仙凡之隔,新郑仅是自己旅程中的小小一站而已,打心眼瞧不起这里的每一个人。

  可事到临头,忽然发觉他全不放在眼里的右千牛卫,成了事情的关键之一,齐开阳途中不断地自省。

  万物苍生,人本为万灵之长。就算没有修行天赋,亦有智慧,朝中那些重臣哪一个不是胸有城府,深谋远虑之辈?齐开阳见过的修者和他们比差距极大。至于右千牛卫的将士,能在皇宫当差,大都有一技之长,且绝非头脑不灵光的蠢货。

  除了一身修为,你有哪点比人强?凭什么瞧不起人?齐开阳警醒不已。今悔昨失,夜觉晓非,齐开阳又念起恩师来。离山之前,恩师还在谆谆教诲,要他将先贤之言时时吟诵,正是怕他有一天走错了路。

  亡羊补牢,为时未晚。正是这些时时自省,才能让自己不会变成殷其雷那样的人。齐开阳心中暗道着,足下加快,不久抵达右千牛卫大营。

  先处理政务。皇宫里寻常无大事,但齐开阳这一回甚是认真,他抱的念头,是世间岂有小事?政务完毕之后,又与将士们拉拉家常,套套近乎。将士中有两名家中至亲病重,齐开阳还答应代为寻些仙药,或能救一命。所谓恩威并施,收拢人心,正是如此。

  齐开阳心中略有些惭愧。从前看不起的人,待眼下用得上了才开始上心,这副势利嘴脸,他自己都甚为不喜。

  “不要瞧不起任何人。”暗自告诫一声,齐开阳离开大营回延宁宫。

  已是繁星满天,宫中掌起烛火,阴素凝还在用功。见齐开阳回来,皇后娘娘收起笔墨纸砚,殷勤地奉齐开阳坐下,嘘寒问暖,不住地柔声安慰他今日辛苦,直看得洛芸茵目瞪口呆。——比起讨好人这件事,少女可不及皇后娘娘多了。

  享用片刻温柔,三人计议起来。齐开阳先问左近哪里有仙家集市,明日晨间要去采买些丹丸。洛芸茵主动请缨,此事交由她来办。帮右千牛卫的将士买些驱邪养神的丹丸还在其次,宫中不太平,迟早要有一场激战,洛芸茵正有意购入些能对付邪魔的法宝,符篆与防身丹丸等,做足准备。

  至于洛芸茵不便露出行藏,少女笑道:“你没去过吧?哪个集市都有神神秘秘的采买客人,集市要想生意好,就得把嘴从头就闭严实了。不该看的别看,不该问的更不要问。放心,我易容了去,没人会多嘴。”

  此事定下,阴素凝就说起今日谋划定下的计策。

  春季卓亦常治水时,曾发现漕运沿途郡县颇多亏空,并呈《江淮漕运疏》。阴素凝以多方面考量,暂将此事压下,奏折还在她的案头。当时只觉时局不稳,人手又缺,需待时机成熟。好巧不巧,近日正好可以此事发难。

  “三弟巡督河漕,曾表漕尉李崇清为人正直,两人藉由治水一事结下深厚情谊。我欲借查漕运亏空一事,将他升迁至漕运总督。”阴素凝道:“自古盐漕不分家,私盐生意屡禁不绝,靠的就是朝堂中的内应。待李崇清赴任之后,我再着他查办私盐。私盐这种东西,向来朝廷都是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。但只要翻上了桌,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。我从这里下手,把这些职位都腾出来!”

  武库令,新郑尹,吏部司勋郎中, 户部右曹侍郎……一排名册看得齐开阳连连点头。

  “户部右曹掌管农田粮米,此为国家之本。吏部司勋掌管官员功绩,这是朝堂之本。新郑尹……”阴素凝见洛芸茵一头雾水,解释了一番,点在武库令三字上,道:“武库令掌管京都武库,非皇帝亲信中的亲信不可任此职,我要用这个位置试探皇帝。按常理,这个位置我动不得。但若他让我动,说明他真的一心求长生,无心凡间事。我顺手就将此事对朝臣立威,但凡有点脑子的,都会明白。”

  洛芸茵本就聪明,一听之下恍然大悟,手心里不由沁出汗珠。己方已经押上了一切,无论如何失败不得。少女暗中感应了一番法囊里的宝剑,忽觉自己又长大了些。齐开阳感受到她的一样,捉住少女的小手,露出个阳光的笑容。

  是夜三人又是尽兴欢好。不知是不是即将面临生死决战,三人分外地投入,一夜尽欢。

  次日洛芸茵持凤令出宫离了新郑,临行前阴素凝特地交代她,养元益气,凡人可用的丹药多买些。怕被人看破身份,她不敢祭宝剑,架起云光至东南百里之外飞入海面。又过百里,一座浮空岛隐在云雾之中。七十二仙坊在云雾中飘渺,洛芸茵隐了真元,易了容貌,进入仙集。

  【云圩境】,取彩云易散,圩市永存之意。洛芸茵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处仙集,集市里人来人往,格外地热闹。叫卖与还价之声此起彼伏,倒与人间的集市十分相像。少女不时听见些什么“新出炉的除魔法宝,缉拿魔魂,破碎魔骨无有不中……”云云,叫卖的十有七八都是贩售对付魔族的法宝。

  洛芸茵不明所以。魔族自在魔界之中,向来甚少现身人间,往常对付魔族的法器数年下来也售不出几件。商家都是精明的角色,这等摆在货架上都要蒙灰的东西,怎地忽然都在售卖?

  特地选了间不大不小,名为百器坊的店铺。一入店门,檀香木,五味子,朱砂等药材味扑面而来,还夹杂着檀木,沉香,崖柏等木香,均是些安神醒脑,凝心定气之物。

  即使是间不大不小的铺子,此刻已有二十余名客人。洛芸茵打扮平凡,易容的相貌普通,不像“贵客”。但店家依然热情地迎了上来道:“啊哟这位仙子,快,请坐奉茶。本店应有尽有,西天池座下灵宝阁出品,品质精良,仙子尽管放心。不知仙子要些什么?”

  洛芸茵眼一眯,普通的铺子,居然请了三十余名小二。至于灵宝阁什么的,平日可不能入她的眼。咄咄怪事,洛芸茵不动声色道:“店家,有没有对付魔族的符篆,灵器?拿些来我看看。”

  “有有有,仙子赶得巧,本店今日刚刚出炉了一批,都是炼器大师精造。”店家喜笑颜开,居然精神大振地胡吹一通,又压低了声音道:“不瞒仙子,近来除魔法器紧俏得很,先前一批噬魔弩都断了货,仙子若有意,还得早些出手。晚了,又得断货。”

  对付魔族的法器紧俏?世间难道已魔头横行?

  “现在有些什么?”洛芸茵心中虽惊,不动声色。

  “仙子若要捉拿魔头,【锁魔网】再适合不过。看,金蚕缕混以蛟筋为骨,以秘咒驱动,困住魔头之后自行发动内嵌的十二个法阵,管叫魔头动弹不得。当然了,魔头最擅以幻境操弄人心,敝店还有【破妄镜】!那可是西天池高僧开光加持过的……若是不留活口,务必要试试【噬魔弩】……”

  洛芸茵随口应付,最终买了三面【破妄镜】及【天雷符】。这等法器她用不上,但在皇宫里多有凡夫俗子,冲突起来难免外溢,还需妥善安置。

  出了灵宝阁,洛芸茵直奔云圩境最中央的一坊。这里是云圩境的中心,除了最大的几家商铺之外,多有勾栏酒肆,更是修者云集之所。洛芸茵先至广场告示牌处,但凡各大宗门有什么悬赏,通缉,或是宣示,都会公告在此。

  “缉魔女曲纤疏!惑乱阴阳,戕害同道,作恶多端,罪当形神俱灭!擒拿者赐九转金丹一壶,诛杀者赏东华玉符。”

  当中的告示字大如斗,朱红刺目,洛芸茵远远就已瞧见。尤其曲纤疏三字写得张牙舞爪,形似个可怖的魔头,边上还画了个大大的红叉。再看赏赐的九转金丹与东华玉符,洛芸茵暗暗心惊,转身又入了间酒肆。

  彼时正是晨间,酒客稀少。洛芸茵寻了个角落不起眼的位置,点了壶香茗,两样小菜,尝了两口,便自饮香茗。候到近午,堂中食客越来越多。

  “听说了么?曲魔头昨日在昏莽山以西现身,被东天池卢巡天使发觉……”

  她还藏在昏莽山?洛芸茵心中暗道:曲圣女的修为,卢方兴不是她的对手。

  “听说了,卢巡天使大展神威,将曲魔头半边魔骨打碎,可惜被她用幻术逃走,遁去无踪。”

  洛芸茵听得心中一沉。此话旁人难辨真假,她却知道几分。若以修为而论,这位巡天使绝不是曲纤疏的对手。可曲纤疏在魔界与惊云王一战元气大伤,逃入人间后又被东天池衔尾追杀,多半难以静养。且人间气息与魔界大不相同,曲纤疏养伤起来事倍功半。

  若被卢方兴打伤,曲纤疏的伤势不容乐观。洛芸茵心中暗思,身边的茶客一言一语,多半不离曲纤疏。东天池悬下重赏,曲纤疏不断受伤,必定有不少修士生出“搏一搏”的念头。如此一来,曲纤疏更加危险。

  “嗨,可惜可惜。曲魔头藏匿之术高明,听说东天池展三十六架天罗地网,都让她逃了出去。”一名酒客喝得醉醺醺地,拍腿捶桌道:“老子掏血本买了三百张爆雷符!若是让老子碰见,没说的,一股脑儿全撒了出去,管她奶奶的是死是活!”

  “李兄还是省着点。”一名修士压低了声音道:“两月之前,林隐门与威灵宗五位师兄路遇魔头。你猜怎么着?连手都没抬起来,就被魔头迷了心智,自相残杀,一个都没活下来。”

  喝醉的酒客登时酒醒了一大半。威灵宗的符篆声名远播,控符之术更是精湛都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,自家那三百张爆雷符怕是没机会出手。想得冷汗涔涔,但要他嘴上服软自不可能。九转金丹与东华玉符这等天大的诱惑面前,要放弃贪欲更是不可得。

  “这些都不奇,若不是厉害的角色,怎配殷公子亲自出手?”一名修士道:“有件事情才怪,我听说魔头被卢巡天使发现,是为了救个凡人露出了魔气。你们说说,岂不奇哉怪也。”

  “不可能,你哪里听来乱七八糟的消息。”

  “非也非也,诸位这就有所不知了。魔头性子乖张,救凡人不奇怪,诸位以为救人就是好心?我家养的几只羊东生了病,我也会救上一救,难道我是好心?还不是为了养肥宰了吃?”

  “啊哟,老兄所言有理!但是你连羊东都吃?这东西又粗又粝,可不太好下口。”

  “羊东肉可固本培元,岂贪口舌之快?”

  几人一通胡吹,越扯越远。洛芸茵却觉以卢方兴天机初期的修为,多半找不到曲纤疏,不慎露出魔气才暴露行踪一说大有可能。至于为了救个凡人就有些荒诞,洛芸茵虽对曲纤疏改观不少,但要她相信魔族圣女会不要命犯险去做善事,则觉传言离奇。

  正思来想去,时已正午,宾客满堂。

  酒肆大堂正中摆上一张八仙桌,一名老修士入座,醒木拍案,道:“昨日说到曲魔头施展大法,将诸多同道吸入魔界。东天池殷公子为救同道,毅然冲入界门,舍身相救,由此一路杀至【极乐宴】……诸位,可知那【极乐宴】何等诡谲怪诞?殷公子又当如何以双全之智勇助同道脱困,且听老夫今日细细道来……”

  老修士口齿灵便,低沉好听的声音抑扬顿挫,只一个开头就吸引了宾客们的目光。他一路说下去,洛芸茵听得齿冷,扫视大堂中的宾客们就带了三分不屑。

  按老修士说书之言,殷其雷在魔界智勇双全,义字当头,听得宾客们不时满堂喝彩。实际如何,洛芸茵再清楚不过。她身在北天池,对这些众口一词,谎话说一百遍就变成真话的下作手段心知肚明。东天池吹捧殷其雷,最终还是东天池受益,这个世间魁首之名当得名正言顺。

  可怜这些修士,与芸芸众生中的愚钝之辈一样,被当傻子哄骗而不自知。

  离了酒肆,洛芸茵又采买了两葫芦数百颗养神益气的丹丸,离开云圩境赶回皇宫。

  将曲纤疏的事情一说,齐开阳抚额苦笑。识海里还有她留下的圣情魔种,在两界通途之前,她留下的一缕残魂说的话莫名其妙,至今难解。要说浑不在意那是假的,要说很担心,那又着实没多少。

  “罢了罢了,外面的事情咱们暂时顾不上,先顾好自己这一头。”齐开阳怔了怔,像宽慰自己,又像给自己更多的信心似地说:“曲圣女留下的残魂曾言道,她自会来寻我。以她的本事,必然有把握……嗨,我别操那没用的心。”

  话说的在理。阴素凝眼中看来,齐开阳当下的懊恼与郁闷,与当日自己被宗门仙使责罚,他只能袖手旁观一模一样。

  之后的日子,阴素凝每日接见朝臣,处理政事时比往常严厉许多。重臣们原本对她以女子之身独撑大局就难免钦佩,此后更是多了些惧怕之意。朝堂的事情就是这样,每个人都怀揣着自己的小心思。但对于公正无私,能力出众者,就算政见不合也会打心眼里佩服。

  追查漕运亏空一事,此刻就不着痕迹地展开。

  危机迫在眉睫,阴素凝做起事来不急不躁。先着御史大夫统合近年来漕运时耗费的钱粮,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。眼看着已深秋,明春雨季之前,先得筹备相应的银两。

  又着户部发文,让沿途郡县将用以维持漕运的钱粮计数,不足者及早呈报。

  齐开阳在旁听得暗暗点头,他是知道阴素凝要对漕运下狠手。若不是事先知道,听阴素凝如此分拨,还以为要拨下银两,让这些郡县日子过得更好些……

  齐开阳自己每日午后就往右千牛卫大营,直到入夜方回。恩威并施一事,少年做得像模像样。洛芸茵采买回的丹药对凡人的病症颇有奇效,两名将士的亲人不久痊愈,此后不少将士们有样学样。但有适合的,齐开阳并不吝啬这些丹药,颇得将士们敬重。

  除此之外,还每日教授营中将士武功。他本就修习的是武技,仙家之技,非凡人可以比肩。抽空指点一二,将士们大有裨益。有了身好本领,上战场更能活下来,在军中有升迁之机时也更能服众。这是授业之恩,右千牛卫将士个顶个的机灵,不少人当场就执师礼——抛去她的能耐与授业之恩都不说,齐中郎将可是皇后跟前的红人。

  陛下不理事,娘娘在朝中威权日盛,能认这么个师傅可少走多少弯路?可惜齐开阳一概不受。

  七日之后,卓亦常架一杆秋毫赶至新郑。他悄悄入城不为人所觉,以化名入住事先约好的客栈。这是阴家的产业,阴素凝得知之后,是夜三人一同出宫。

  兄弟相见,不胜之喜。齐开阳说起从魔界返回一事拣紧要的说了,听得卓亦常连连唏嘘。二哥陷落魔界,他何尝不是每日担忧?所以接到皇后旨意与密信,得知齐开阳平安归来,这才大喜急忙赶回。

  “三弟,这些事过去了不重要,你坐好,我有话要和你说。”

  齐开阳肃容。连在魔界九死一生的事情都不重要?卓亦常深知事关重大,瞪着锐目轻轻点头。

  “曲圣女初在天空现身时,曾言有人召唤魔界,但无人肯现身相认。这话,我认为不假……”齐开阳一路说下去,将如何怀疑皇帝,如何夜入深宫窥见皇帝以活人修炼魔功,祭练诡异法阵一事细说一遍。

  “特意将你召回,正为此事……”

  “二哥不必多言,小弟心中有数。”卓亦常垂头将指节捏得格格作响,起身在轩窗前道:“为人臣,当为国家计,为百姓计。弟必效死命,以死报国。”

  齐开阳知道义弟有些书生酸气,正想劝说几句,阴素凝道:“你有这心是好的,但国家正危难之际,更需人才。本宫提醒你,为国家计,为百姓计,更当保留有用之身!”

  “遵娘娘懿旨。”

  “好,那你做好准备,不知哪一天……就要决死一战。”阴素凝低声道。

  “娘娘,臣有个疑问,望娘娘赎罪。”

  “你说吧,不在宫中,只有阴素凝,没有娘娘。卓亦常有话要对阴素凝说,阴素凝当然听着。”

  “不敢,臣,就是臣。”卓亦常拱手道:“娘娘,您与陛下结百年之好,臣不明白,陛下有过,娘娘当尽力劝说陛下。若能挽回,不啻于挽天倾之功。”

  “你一心以国家苍生为己任修行,我明白。”阴素凝起身黯然道:“在你眼里,他再糟还是你的陛下,但在我眼里,他已无救,就是这么简单。”

  “这……臣明白了。”卓亦常垂头片刻,下定决心道:“禀娘娘,臣不愿放弃。若天要大宋亡,臣当逆天而行,以死报国。”

  “你刚才不是还说遵懿旨,保留有用之身么?”

  “臣直言,懿旨不如圣旨。”

  两人僵持不下,齐开阳在卓亦常背后朝阴素凝挤眉弄眼,示意不要再争。

  阴素凝遂闭口不言,与洛芸茵先行离去。沿途洛芸茵嘟唇不服气道:“齐郎这个结义兄弟,当真迂腐,都到了这个地步,还在想着什么忠君报国。”

  “夏江卓氏,我一点都不奇怪。卓氏的后人若不如此,那才叫咄咄怪事。”

  “何解?”

  “你问齐郎去。请三弟回来就是让他做这些事,茵儿不会以为凭我们三人,就能去对付一个真龙天子吧?”

  “问了也白问,一个个神神秘秘。”洛芸茵轻哼一声,又吃吃笑道:“三弟?姐姐要是当那个书呆子的面叫三弟,他非和你拼命不可!”

  涉及臣属原则一事,卓亦常谁都拉不回来,齐开阳深明他的脾性,当然不会再多言。卓亦常取出酒壶,斟上两杯酒,先庆贺齐开阳平安归来。佛道儒三兄弟之间,齐开阳性情最是洒脱,经历也是最难。这半年来卓亦常何尝不是心惊肉跳?

  “我去魔界半年,娘娘没有亏待你吧?”

  “娘娘待我如至亲,跟二哥待小弟差不多。一番布置,全为我考虑。”卓亦常随口一言,顿了许久才道:“二哥,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?”

  “不知道,打住。”齐开阳哈哈干笑两下,道:“娘娘的处境,比你想象的还要难得多。我不在宫中,娘娘是做好不测的准备。否则,为什么给你安排那么多后路?”

  “小弟知道,二哥,小弟绝非恩怨不分之人,只是……”

  “好啦,我还不知道你?”兄弟俩干了一杯,齐开阳道:“这半年多,娘娘怎么理政的你该看见了吧?娘娘可是绝顶聪慧,有治国政通人和之能。她不抱希望,当然有她的理由。你初来新郑我就和你说过,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,去感受。大宋国弱民困,你要救大宋,就一定要仰仗这个皇帝?历朝历代,昏庸的皇帝多了。”

  “大宋与陛下,还没有到亡朝灭国的地步。”

  “到了那个时候,就是儒家至圣降世又能如何?苦的又是谁?”齐开阳起身拍拍卓亦常的肩头,道:“三弟,我知道你有圣人之姿,当今儒道你不做第二人想。可世间从没有一成不变,有时候要低头,有时候要顺势而为。这是我出山至今学到的东西,希望你也能早日体悟。”

  “苦的是百姓。”

  “是啊……”齐开阳又是一口喝干杯中酒,道:“如果人人都能迷途知返,世间哪里还有什么善恶。你想用道来教化世人,不假,但这件事终究是镜中花,水中月。我现在明白的一件事情,世人总是有善有恶,我们不该追求什么扬善灭恶,那是灭不尽的。愚兄不懂那么多道理,只知道我能劝化一人,是一人。若劝不回,那对不住了,我只能阻止他作恶!少让他作一天恶,他就少害一个善良人。宫中那些死去的百姓,何辜?”

  见卓亦常沉默不语,齐开阳拍拍他肩头道:“我回右千牛卫大营,你呀,我提醒一句,那个诡异的大阵再有三月就要完工。近来我和娘娘时不时会去打探,你做好准备,早做决断。对了,依懿旨你该是三日之后回京,隔日上朝?你可别在大殿里胡来啊。皇帝,皇帝也是人,到了这个地步,你不会以为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劝得回来吧?”

  “小弟心中有数。”

  离了客栈,齐开阳照例到右千牛卫大营巡视一圈。深夜阴素凝与洛芸茵前来汇合,三人打开延福宫的护佑皇气,又躲在暗中窥探。

  转眼旬日又过,三人披了隐身衣,在延福殿顶居高临下窥视。月至中天时,皇帝与柯太师又从最北的偏殿出现,这一回手上提了个年轻男子。两人向东南行去,是依阴素凝猜测所绘制的图谱里东南巨门星位。

  东南有一座偏殿,皇帝与柯太师并不入殿,而是揭开地面一片丈余的方砖。皇帝以玉玺打开法阵,地底又是血气翻涌,煞气冲天,另有刀兵之声隐隐泄出。刀兵之声如战场交锋,脆响不断。

  男子又被皇帝吸干了血液,死于非命。这一回皇帝吐出颗赤红的血珠来,置入法阵里。

  “之前女子血珠是玄黑的。”

  “对。但是巨门星位的血气全然相同,灾煞位的血气有阴有阳。”

  “灾煞位混合的男女血珠?”

  “有可能。”

  “这般安静?刀兵之声没了?”

  法阵重新被封闭时,几乎全无动静,三人猜到是这处阵眼达成奇妙的平衡。正互相在手心里写写画画地对谈,此刻柯太师道:“恭喜陛下,此处大功告成,已完工两处。”

  “哈哈哈。”皇帝面目狰狞狂笑不止,道:“还剩七处,七处。”

  “七处而已。”柯太师劝道:“陛下勿心急,再有七个旬日,阵法完备,届时觅一阴日吉时,陛下就可飞升成仙,与天地同寿!陛下不愧是真龙天子,此法阵极其难为,陛下信手拈来不在话下。以臣看来,不久后陛下当为肉身成圣第一人。”

  皇帝心情极佳,喃喃念叨着与天地同寿,肉身成圣等恭维之言,复归偏殿。

  三人悄声离去返回延宁宫。今日在法阵中听闻刀兵之声,又见男子血珠,诸多疑点,三人心事重重。

  “枯井的灾煞位都是女子血珠,玄黑色。但巨门星位又是男女混珠?刀兵声是什么道理?”齐开阳百思不得其解。

  “柯老贼为什么要找皇帝?若仅是为了年轻男女,其实对他来说不难,我们修行有成,对付这些凡人男女还不是手到擒来?”阴素凝道:“既然找上皇帝,要的一定是皇帝才有的东西。”

  “不错!”洛芸茵恍然大悟道:“皇帝才有的东西,就是皇权!那些刀兵声……”

  “皇帝为求长生已经疯了,疯了的人,什么都做得出来。就算国之气运被他抬上赌桌,半点都不奇怪。”阴素凝黯然道:“那些刀兵声,一定是皇家兵符。天子一怒,流血千里,以巨门星位乱兵符,多半不会错。”

  “若这么说,紫炁主星位,这里一定是借用大宋国的龙脉。”齐开阳在延福殿位置做下标记。

  “兵符既乱,龙脉既失,激化杀伐宿怨交仇,此以罗睺。”

  “再以计都降病疫灾劫祸乱人间,此必计都。”

  三人一一写下去,定下四个星位的功用。还剩太阴,月孛,灾煞,土曜,木曜五星位不知所为。商谈许久,拿不出一个可说得通的解释。尤其是灾煞位男女混珠,虽是地处偏角,总让三人都有强烈的不安感。

  阴素凝抛下墨笔,道:“先破了他的乱兵符。兵符,决计乱不得。”

  “右千牛卫大营我可指使得动,当可略微压制。”

  “不太够,武库令才是要害。”

  齐开阳扳着手指头道:“七个旬日,我们还有两个月,而已。”

  “足够了,有五十日就足够了。”阴素凝这些天来思前想后,谋算更定,道:“就算是武库令一职,我也有八成的把握能掌控在手。”

  “哦?当真?”齐开阳大喜。千牛卫营的武器,都归武库令掌管。阴素凝若能掌控这个官员,事变之日才可控制京师局势,保兵符不乱。

  “我说得保守些,八成。”阴素凝道:“我等皇帝到了紧要关头再动手,他多半没有心情理会我。呵呵,肉身成圣?天地同寿?这种鬼话一个敢说,一个居然敢信!”

  “事已至此,除魔便了。”齐开阳道:“届时我会提前令右千牛卫镇守宫中,无关人等一概不许放入。至于我们三人,就去对付柯老贼。皇帝……只能拜托三弟。”

  “他……会么?”

  在忠君一事上显得迂腐的卓亦常,着实有些让人不放心。齐开阳喃喃道:“民为重,社稷次之,君为轻。三弟一定会明白的。”

  三人心头均感沉重,可恨无辜的生命不断在延福宫死去。无能为力的挫败感,一次又一次刺痛齐开阳的心。靠着机巧灵变,或是狐假虎威只能应付一时,想要彻底结局问题,最终还得依靠实力!

  出山以后见识增长,修为也在增长。可每遇上一件事,齐开阳都深感自己的不足。

  “我或许能试一试困住柯老贼,以免凡人惨遭无辜。但是,魔化的皇帝可不是好相与的。这里是皇宫,是他皇气人望汇聚之地,卓亦常一个人能对付得来?”洛芸茵疑虑道:“这事不开玩笑,齐哥哥,你莫要再卖关子了,否则我可不敢留他一个人在外面。”

  “凝儿知道的最清楚,让她来说。”

  大宋立国至今三百年,太祖南征北战,终于打下这片万里江山的基业。登帝位之后,大封有功之臣,第五位者姓卓,夏江人氏。卓家从前为夏江望族,卓公以从龙之功再登巅峰,得封参知政事,御史大夫,爵开国郡公。正二品的大员,太祖荣宠,卓公并未仰仗天恩,飞扬跋扈。

  大宋国十年,卓公犯颜直谏,太祖大怒将他打入天牢。彼时卓公年事已高,险些丧命。大宋国太祖为英明之主,事后反省得悟己过,深以为耻。太祖亲至天牢向卓公谢罪,将卓公请出天牢,卓公官复原职,赐御宝数件,愈加荣宠。

  大宋国十三年,卓公遭天牢之难后,身体每况愈下,自感难称其职,辞官告老还乡。此后卓公收藏御宝,不问政事,只在夏江郡教导子侄,颐养天年。卓家相为书香世家,历出大儒,盛名于世。卓公故去之后,卓家秉持家风,延绵数代,每一代均有出众的人才,以科考入仕,报效国家,直历大宋国五代之久。

  大宋国七十八年,夏江郡因天降豪雨泛滥成灾,水淹城池。待洪水褪去后,大疫横行,满郡人口十不存一,卓氏未能幸免于难。自此之后,卓氏家道中落。初时还能依靠旧识接济度日,怎可持久?五十年后几乎销声匿迹。

  大宋国再没有卓氏族人出仕,甚至没有人知道后人去了哪里。历朝历代的更迭,多少豪族随之潮起潮落,卓氏不过其中的一家。既已消失,就像一朵浪花汇入大潮之中,无人在意。

  “这样的家族,倒让人敬佩。”洛芸茵感慨着道:“原来夏江卓氏还有一支留于世间,还出了个少年英杰。”

  “是啊,卓氏祖训甚严,为臣子,皇帝若有过错当犯颜直谏。普天之下,想要对付这样的皇帝,非三弟不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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